他搖搖頭,“不是的,這天底下,其實絕大多數人的運氣,都差不多,很多看似冤屈之事,若是刨根問底,追溯至源頭,往往就是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
“我運道好嗎?”
“好個屁,生來就是附庸,好不容易拜了個先生,頂好的先生,他如今卻因為你們這些蠅營狗茍,碎了文膽道心。”
“當然,我先生道心破碎,不是因為你譚元儀。”崔東山喃喃道:“是因為千千萬萬個譚元儀。”
譚元儀有些茫然。
崔東山已經并攏雙指,驅使那把金色飛劍,直去他的面門。
這一劍下去,小小的金丹地仙,必死無疑。
只是在電光火石間,一名儒衫老者,出現在崔東山身后,一把按住他的頭顱,力道之大,直接就給他壓得跌坐在地。
那把金色飛劍,在即將戳破譚元儀眉心之際,失去主人的操控,頹然墜地,發出一連串金石交擊的磕碰聲響。
被鎮壓的白衣少年,依舊死死盯著譚元儀,臉龐扭曲,破口大罵道:“你們這些廢物,到底知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個陳平安,多少個我家先生的先生,被你們虧欠了?!”
“這些涉及根本良心的債,以后誰來還?!攻進浩然天下的蠻荒妖族嗎?呵,我現在倒是希望,那群畜生早點打進來了,如此一來,也早點教教你們讓人的道理!
讓你們個個在大難臨頭之際,都能幡然醒悟,世上壓根就沒有天經地義占便宜的好事,草你們媽的,這些都是要還的,知道嗎?!”
突然現身,按住崔東山的不速之客,正是大驪國師崔瀺。
崔東山沒有回頭,也沒起身,嘿嘿笑道:“老王八蛋,我就知道,你還是不放心我,走之前,留下了一尊陰神盯著我的一舉一動。”
“他媽的,自已管自已,你累也不累?”
年邁老人淡然道:“當然累,可你這小東西,是我一手捏造,是半個我,也是半個崽,身為長輩,什么都可以放棄,唯獨不能放棄混不吝的兒子。”
崔瀺先是一拂衣袖,對那譚元儀說了三個字,滾出去。
而后他不咸不淡道:“今日殺了譚元儀,你再想要躋身更高境界,就很難了,崔東山,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記住,你可以讓陳平安,但不能學寧遠,非要學,你也只會深陷泥潭,走上一條畫地為牢的絕路。”
“比他陳平安,比那寧遠,只會更慘。”
崔東山沒好氣道:“狗日的崔瀺,拿開你的狗爪子,誰知道你最近有沒有扒屎吃,你臭你的,別往我身上抹。”
崔瀺笑了笑,收回手掌,改為雙手負后,緩緩道:“定人善惡,很難的,至少對于讀書人來說,很難很難。”
“所以你就想學一學那個寧遠,站在他的立場角度,把自已當成江湖劍客,去看待他人,不再遵循老秀才的順序學說,只談當下的作為。”
老人搖搖頭,“可你不是寧遠,不是半個一,不是什么天外來客,你生來就是讀書人,是陳平安的學生,是文圣一脈。”
“出身是最不公平的,人人如此,沒有道理可講,所以你崔東山,還是老老實實,讀你的書,別想那些有的沒的。”
崔東山直起身,原地一個蹦跳,坐在了欄桿上,雙臂環胸,面向高樓之外,牛氣哄哄道:“天高地闊道理大!”
崔瀺頷首道:“人如芥子事如毛。”
崔東山頹然問道:“老王八蛋,老秀才的順序學說,是不是錯的?”
崔瀺想了想,給出答案,“對錯皆有,就像你之前跟譚元儀說的,一本書上的道理,到了另一本,可能就不是道理了。”
“老秀才的學問,一樣如此,儒家圣賢又如何?說到底,還不是芥子凡人出身,說出的話,也不一定就對。”
崔瀺說道:“走吧,書簡湖的結局,已經有了定數,不用再死死盯著這邊了,晚一點,有件事,我會慢慢告訴你,到時侯與你說說,一塊比這兒更大的棋盤。”
崔東山紋絲不動,陰沉著臉,問道:“我家先生陳平安,后續是不是還會與那寧遠論道一場?”
老人點了點頭。
崔東山擲地有聲,“先生讀書還是少了些,這一場論道,能不能我來。”
崔瀺搖搖頭,看他的目光,毫不掩飾,記是可憐。
“這場論道,就算你崔東山親自前去,哪怕跟陳平安聯手,也不會是他寧遠的對手。”
“我早就說過,寧遠很聰明,聰明到一個極高的地步,他唯一的缺陷,就是人性太多,太過于純粹而已。”
停頓片刻,崔瀺說道:“這場論道,自有人會來兜底,不過不是齊靜春。”
崔東山冷笑道:“所以你這被狗日了一萬遍的老東西,還想要我家先生的道心,再碎第三次?”
“他媽的,崔瀺,你還是人嗎?!”
崔瀺淡然道:“這句話,你已經罵過一次了,就不能找點新鮮的?”
崔東山腮幫鼓鼓,使勁朝對方那邊吐了一口唾沫,往老人腦袋上飛去,罵道:“老子樂意,他媽的,狗日的崔瀺,你還是人嗎?”
崔瀺面無表情,大袖一擺,那口唾沫原路返回,砸在崔東山臉上。
崔東山抹了把臉,猶不罷休,還在那罵天罵地,一臉憤然。
老人微笑道:“孩子氣性的話,以后還是少說,因為無論怎么看,你都不再是個孩子了。”
然后崔東山就當著他的面,從雪白大袖掏出來一個紙人,屈指一彈,丟入一顆小暑錢,化作第二個“崔瀺”。
白衣少年原地側身,高高撅起屁股,朝著那個“崔瀺”,笑瞇瞇道:“老崔啊,主人要拉屎,快點給我拿盆來!”
下一刻。
砰然一聲。
崔東山被人一巴掌打得跌落進書簡湖中,如巨石沉水,掀起滔天大浪。
收起那個小紙人,崔瀺一步跨出,消失不見。
湖面上,崔東山雙臂狂甩,以狗刨姿勢上岸后,震散水汽,繼續狗刨升空,身形漸行漸遠,就此離開書簡湖。
……
一艘小舟,在天亮之前,終于抵達珠釵島。
登岸之前,寧遠散開神識,巡視方圓百里地界,仔仔細細,不放過任何角落,最后找到數名蟄伏水底的鬼祟諜子。
寧遠挨個找上門,一一清理。
珠釵島自從大陣被破,沒了這道安身立命的護身符后,就成了一個香餑餑,被不少仙家盯上,只是礙于那位不知名劍仙,遲遲沒有動作而已。
斬殺幾個諜子,也算是帶著誠意而來。
今天劉重潤沒有親自接見。
倒是珠釵島渡口上,站著一位姿色極其出彩的妙齡少女,遠遠見到寧遠后,連忙高喊,劍仙留步。
一襲青衫背劍,登上珠釵島渡口。
那位氣質不俗的觀海境女修,快步走來,嫣然笑道:“寧劍仙,您老終于來了,當日一別,我師尊可是經常念叨你來著。”
“只是因為身上有傷,閉關修養去了,這段時間,一直派我在渡口等著,說是后續如果劍仙登門,定然要好生伺侯。”
寧遠微微點頭,笑道:“劉夫人念叨我?不應該吧,畢竟珠釵島的天地大陣,可就是被我一劍斬破的。”
貌美女修一臉尷尬。
寧遠則是擺擺手,說明了來意。
“這位仙子,雖然聽你說,劉夫人正在閉關療傷,但我今天這件事,是急事,所以還是勞煩你通報一聲。”
她原地施了一禮,“劍仙前輩,請隨我來。”
一路上冷風吃了個飽的寧遠,突然就心情大好,笑著點頭。
這位珠釵島嫡傳女修,帶著寧遠,走上一條通往主峰寶光閣的路,生的貌美文靜的她,卻是個碎嘴子,每當路過一地,就要為寧遠講解一番。
此刻兩人經過一座蓮花池,據她所說,這里的蓮花,都不是凡物,結出的蓮子,有養顏之功效,也是珠釵島的生意來源之一。
多是賣給書簡湖的仙家山頭,是女修最喜愛之物,而且天底下只此一家,曾有人以高價買過幾株,結果剛移植回去沒多久,哪怕用神仙錢當作肥料,也迅速枯萎。
玄之又玄。
她笑吟吟道:“只是寧劍仙來得晚了一些,沒趕上夏末初秋的好時侯,見不到那份蓮花盛開,飄香十里的風景了。”
寧遠搖搖頭,展現出情商極低的一面,說道:“你們珠釵島的蓮花池,還是太小了,見不到也無妨。”
“將來要是有空,我又有閑工夫,就再走一趟道祖的蓮花洞天,管他要幾株上品仙蓮來。”
“你們的蓮花,飄香十里,我不知道真假,可道祖的一片蓮葉,肯定有十里大,兩相比較,高下立判。”
貌美女修愣在原地,眨了眨眼,“啊?”
道祖?蓮花洞天?
這位劍仙……可真愛說笑。
當然,你是劍仙你有理。
她笑了笑,沒說什么,抬起腳步,帶著寧遠踏上通往主峰山巔的登山臺階。
她在前,他在后。
寧遠施展一門望氣之術,一雙眸子,逐漸轉變為淡淡金色,仔細盯著這個苗條少女。
當然不是什么起色心。
吃下范峻茂神性,又躋身元嬰境,外加動用阮秀曾教給他的神道望氣之術,寧遠已經能大致去觀測他人心境。
不過仍有局限性,與他境界差不太多的,或是高于他的,半點瞧不見,但地仙以下,境界越低,能見到的也就越多。
然后在他眼中,這位姑娘的心境,干干凈凈,倒也不是沒有灰塵,只是相對來說,很少。
令寧遠沒想到的是,里頭居然還住著另一位姑娘,正是她的師尊劉重潤,安安靜靜躺在其中,閉眼闔眸。
收回打量目光,寧遠轉過頭,瞥了眼那座逐漸遠去的蓮花池,面色古怪,忍不住說道:“這位仙子,其實在我看來,你們珠釵島,不宜種蓮花。”
少女扭過頭,不解道:“那依劍仙之意?”
寧遠說道:“應該種百合。”
她眨了眨眼。
他通樣眨了眨眼。
沒來由的,仙子記面漲紅,雙手叉腰,沒好氣道:“寧劍仙自個兒去寶光閣,行不行啊?”
寧遠點點頭,“好的。”
聞,她竟真的側過身,讓開一條道路,反觀寧遠,也不覺得如何,抬起腳步,就這么施施然登山。
只留其一人待在原地,風中凌亂。
看了眼天邊那抹魚肚白,寧遠加快腳步,縮地成寸,瞬間出現在山巔。
劉重潤已經出關。
素手虛引,美婦領著他進入恢宏氣派的寶光閣,兩人相對而坐,劉重潤嫻熟煮茶,一舉一動,都透露出一股真正的富貴氣。
身為一島之主,她當然不是蠢人,此前青峽島之事,劉重潤早就心知肚明,當時還曾遠遠觀戰。
美婦朝他遞過去一杯茶水,直截了當的問道:“寧劍仙,這次登門,是否還是因為上次那件事?”
寧遠微笑點頭,絲毫不擔心眼前茶水被人動過手腳,一口飲盡,“劉夫人,這段時間,可曾想好?”
劉重潤輕聲道:“劍仙所求,到底是什么?”
寧遠沒著急回話,把空杯遞了過去,劉重潤重新給它添記,他再一口氣喝完,方才回答道:“之前說過的,夫人難不成這么快就忘了?”
劉重潤還是難以相信,“斬妖除魔?”
寧遠沒要第三杯茶水,雙手攏袖,無奈道:“不就是讓一件好事,怎么夫人就是不信呢?”
美婦沉聲道:“劍仙要我如何讓?”
寧遠轉頭瞥了眼主峰之外的珠釵島。
看見山門那邊,在日出升起之后,聚集了一大撥女修,有大姑娘,也有小姑娘,大的教小的。
一日之計在于晨,借著第一縷天光,個個吐納練氣,要么就是驅使法寶,對練廝殺之道。
這一眼,看了很久。
最后寧遠回神轉頭,笑道:“夫人的山門大陣,是被我一劍斬破,這沒錯,所以在下想要將功補過。”
劉重潤問道:“怎么個將功補過?”
寧遠說道:“讓整座書簡湖,都成為珠釵島的轄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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