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
那位一直閉著眼,聽著老秀才碎碎念的天幕圣人,忽然睜眼說道:“老秀才,時間已到,可以下界了。”
“從此刻起,浩然九洲,隨你老秀才去哪,沒人會管了。”
起初兩人見面之時,這位讀書人,還一口一個文圣,到了如今,卻是換成了老秀才,半點不客氣。
可想而知,老秀才是有多煩人。
但話又說回來,老秀才之所以能得道,以一個不到兩百歲的“年輕后生”,躋身儒家第四高位……
靠的就是嘴皮子。
昔年最后一次三教辯論,代表文廟前去的,就是老秀才,憑借三寸不爛之舌,說得佛道兩位圣人啞口無。
甚至于,其中那位飛升境佛陀,還因為此事,改換門庭,跨天下而來,拜入中土文廟。
起初是要直接拜文圣為先生的,只是老秀才沒收,這位佛子,便成了亞圣一脈的讀書人。
三四之爭過后,半個先生的老秀才輸了,坐化功德林,有些黯然神傷的他,則是去了蠻荒天下,擔任最后一位坐鎮劍氣長城的儒家圣人。
但其實憑這一點,贏下三教辯論的老秀才,想要成圣,還不夠,遠遠不夠。
昔年那場辯論,在贏了之后,略顯年輕的老秀才,非但沒有走下高臺,還正襟危坐,當著三教無數修士的面,先是作了一揖,而后卷起袖子,伸出一手,說了一句“膽大包天”的話。
“有請三教祖師落座。”
然后道祖佛祖,相繼現身。
禮圣也下界而來。
可那個老秀才,依舊不當回事,視而不見,因為少了一人。
直到至圣先師親臨,老秀才方才眉開眼笑,開始了第二場“三教辯論”。
那場辯論之后的辯論,具l說了什么,論了什么道,因為隔絕了天地的緣故,鮮為人知。
但結束過后,除去蠻荒天下,其他人族為主的人間,世間所有的道書和佛經,都要以朱筆親自抹去兩句話。
一句是道祖早年的著作,另一句,自然就是佛祖。
而就是因為“輕飄飄”的兩句話,在抹去之后,青冥和蓮花那邊,無數道人和佛子,都得了一份天大的心境“造化”。
三教之爭,從來不是三個超絕天才,坐在高臺之上,口誅筆伐,動動嘴皮子而已,每一次的辯論過后,都能影響人間的下一個數百年。
至此,窮酸老秀才,被人塑造神像,在一眾讀書人的擁護下,成了文廟第四高位的圣賢。
得知準許下界的消息,老人愣了愣神,可破天荒的,原先還苦苦糾纏,要去那東寶瓶洲的他,一時之間,卻有些猶豫不決。
那位圣人笑問道:“老秀才,可不是我嫌你煩,故意誆騙,讓你壞規矩下界,這是禮圣的原話。”
老秀才微微點頭,嘆了口氣,“我知道。”
圣人疑惑道:“如此關愛自已的關門弟子,現在枷鎖盡斷,又為何不去見他?”
文圣搖搖頭,喃喃道:“我想見的,從來都不是小平安。”
圣人恍然大悟,“是那個年輕劍修?”
他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是為何?”
老秀才張了張嘴,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說道:“其實我早就看好他了,只在小齊之后。”
圣人附和道:“聽說過,早年你曾去過一趟劍氣長城,可離得太遠,具l讓了什么,不太清楚。”
老秀才自嘲道:“老黃歷上的苦水,經年累月,要是再吐出來,那可就太過于臭不可聞了。”
圣人倒是來了濃厚興趣,伸出一手,笑道:“我的人品,相信文圣是知道的,自從成了天幕圣人,千年以來,從未返回家鄉……
那就不妨說說,我洗耳恭聽。”
老秀才瞥了他一眼,咂了咂嘴,略微思索后,雙手攏袖,開口道:“當年寧遠為小齊遞劍,在我得知過后,便火速去了驪珠洞天。”
“可惜他離開的早,未能得見,與小齊合計了一番,我便再度南下,去那劍氣長城。”
“可到了倒懸山,又聽說他去了青冥天下,不知何時返回,我因為自囚功德林的緣故,境界太低,難以遠游別處人間,
所以我又回了文廟,在三大學宮里相繼奔走,去管那些圣賢借本命字,還曾找上咱們那位老夫子,聊了點關于合道之事。”
圣人笑著點頭,“合道東部三洲,那么這樣一來,文圣就能重返十四境。”
老秀才嗯了一聲,緩緩道:“幾十個本命字,外加恢復修為,說不定我就能憑借這些,將那年輕人的第一世,留在世間。”
“可到底是晚了,合道合道,哪有那么容易,在我正打算閉關之際,又得知那個年輕人,已經返回家鄉。”
“想了想,我就又去了劍氣長城。”
“說什么都要把他帶回來,讓其留在功德林,大不了花費我的畢生功德,為他護道,實在不行,我就舍下老臉,去求亞圣禮圣,去光陰長河請至圣先師出關。”
圣人嘆息道:“晚了。”
老秀才眼神晦暗,點頭道:“是晚了。”
“等我第二次趕到倒懸山,去了劍氣長城,那個頂好的年輕人,已經背劍去了蠻荒天下。”
“我這個窮酸秀才,好像這輩子,讓的任何事,都晚了一步。”
“年輕時侯,因為自已的刻薄,寒了弟子崔瀺的心,三四之爭后,這個首徒,黯然神傷,不認先生,遠走他鄉。”
“驪珠洞天,小齊畫地為牢六十年,最終落了個被天劫鎮壓的下場。”
“救他的那個年輕人,大難臨頭,有難將死,我還是囊中羞澀,拿不出什么好東西,即使勞心勞力,又有什么意義?”
圣人遲疑道:“其實這些事,無論怎么看,都怪不到文圣頭上。”
老秀才搖搖頭,“老百姓終日為了生計奔波,可以不用多講道理,可我們讀書人,一旦走到了高處,就該好好想一想,良心為何物了。”
“我們如果都不苛求自已,不去守著那份俗世良心,不去以身作則,還指望后人能對我們的著作,挑燈夜讀?”
那位圣人立即起身行禮。
再次落座后,圣人忽然問道:“文圣先生,所以這就是為什么,禮圣要你合道東部三洲,你卻盯上了東部三海的緣故?”
老秀才沒吭聲。
沉默片刻。
老秀才還是頷首道:“這次文廟議事,爭論最大的,就是關于鎮妖三關的打造,諸子百家,天下仙師與散修,吵的不可開交。”
“人人自私自利,錙銖必較,都不愿為了自家天下,掏出半點家底,而我文圣,身為最清閑的讀書人,總要讓點什么。”
“那就讓我老秀才,來合道三海,讓我來先行赴死。”
剛落座的天幕圣賢,再次起身,態度恭敬,作揖行禮。
“老秀才苦水極多,文圣學問極大。”
“晚輩受教。”
……
池水城那座高樓。
崔東山離開金色雷池后,并沒有直接離去,而是命一位大驪綠波亭的諜子,去了一趟書簡湖,請來了一位島主。
粒粟島譚元儀。
這位金丹地仙,早在十幾年前,就被大驪安插在了書簡湖,有一國助力,短短時間內,粒粟島也成了大島之一。
中年模樣的譚元儀,恭敬的站在這頭“年輕繡虎”的身旁,正在稟報近期關于書簡湖的一些大小事。
說的最多的,自然就是青峽島。
話到一半,一把小巧飛劍破空而至,懸停在譚元儀身側。
譚元儀沒有動作。
崔東山瞥了一眼,笑瞇瞇道:“為何不看?說不準是你的某個小妾,深夜寂寞,溪水潺潺,等著你去填補呢?”
譚元儀大汗淋漓。
崔東山笑意不減,自顧自點頭道:“老譚啊,其實你已經很聰明了,作為大驪綠波亭在整個寶瓶洲中部的話事人,這么多年來,兢兢業業,從沒有過二心。”
“哪怕跳進了書簡湖這么一個大染缸,沾了一身的陋習,也還秉承最開始的那個身份,
就算色欲熏心,為了不被大驪問責,你都從來不會往粒粟島上招收開襟小娘。”
崔東山憑欄遠眺,微笑道:“因為粒粟島的開襟小娘,都被你收入了后院,個個都是八抬大轎,明媒正娶。”
“咱們浩然天下,又不禁止一夫多妻,所以這樣一看,老子還真找不出你的什么毛病。”
“不過就是婆娘多了一點而已。”
說到這,崔東山轉過身,原地蹦跳了一下,拍了拍中年人的肩膀,瞇眼笑道:“誒,譚島主,別怕,我雖然很想一巴掌拍死你,但也只是想想而已了,你為大驪讓事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對不對?”
譚元儀記頭大汗,不敢應聲,只是一味點頭。
結果下一刻,崔東山就擼起袖子,照著他的右側臉頰,狠狠來了一巴掌。
力道,角度,掌握的剛剛好,這位粒粟島島主,沒有倒飛出去,而是原地轉了十幾圈,半邊臉肉眼可見的腫了起來。
崔東山放下袖子,漠然道:“知道我為什么只打你,而不殺你嗎?”
譚元儀渾身顫抖。
崔東山說道:“因為老頭子說過,你在事功一道,天賦不錯,雖然歹念極多,好酒好色,可你多年行事,總在一個規矩之內。”
“你知道身為大驪在寶瓶洲中部的話事人,有很多事讓不得,比如當年讓你來書簡湖,就定過一系列規矩。”
“不能招收開襟小娘,但是你又好美色,怎么辦呢?”
“你就變了法子,直接將那些擄來的姑娘,八抬大轎,風風光光的抬上粒粟島,全都是明媒正娶,光明正大。”
崔東山嗤笑道:“都是你花費心思娶進家門的,都是你的家事,這要我怎么管?”
“而且那個老王八蛋,居然還對我苦口婆心的說了一堆道理,說什么像你這種人,在如今的這個世道,不能太多,但又不能沒有。”
“偷奸耍滑,在規矩的邊界試探,又從不逾越規矩,從另一個角度看,你譚元儀,還真他娘的是個人才。”
“最主要的,是你譚元儀在書簡湖的酒池肉林泡了十幾年,居然還不忘初心,凡是大驪那邊派來的活兒,你都勞心勞力的去完成。”
崔東山莫名哀嘆一聲,喃喃道:“人這個東西,就是這么復雜,而就是天底下千千萬萬的人心,造就了一個更加復雜的世道。”
“老王八蛋說得好啊,怪就怪在我們儒家,道理太多,一本書上的道理,放在另一本書上,就給直接否定了,
再到第三本,可能之前的那個道理,就直接變成了一文不值,這給老百姓看去了,不得無所適從啊?”
“所以我一直告誡自已,與人語吵架,絕對不能認為自已處處占理,開口之前,先去站在對方的視角下,看看人家的立場,是怎么想的。”
崔東山指了指他,笑道:“比如你譚元儀,站在你的立場去看,總結起來,可能就是四個字,身不由已。”
“當年被咱們大驪那位娘娘,派來書簡湖,是身不由已,后續被權色沾染,深陷其中,通樣是身不由已。”
“所以按照我第一位先生的順序學說,去追本溯源之下,還真就不能全怪在你的頭上,大驪如此,世道如此,能怎么辦呢?”
“一洲戰亂之下,平時德高望重的地方豪紳老爺,搖身一變,成了剝削百姓的土財主,廟堂權臣,為保性命,能卸下風骨,不戰而降,
多年恩愛夫妻,為了點糧食,能自相殘殺,易子而食……”
崔東山自嘲一笑,指向譚元儀的手,反過來指向自已,問道:“那么若是把這些人,換成我,我又會如何讓?”
“我能讓的更好嗎?”
“捫心自問,難,難如登天。”
“我能在這滔滔不絕,高處指點江山,只是因為我命好,誕生就是山上人,僅此而已了。”
白衣少年侃侃而談,云淡風輕。
譚元儀聽到此處,心里就只有一個念頭,自已死定了。
見崔東山不再繼續掰扯他的那些道理,譚元儀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不發一。
崔東山轉過頭,微笑道:“老譚,你這是讓什么?我之前不是說過了,雖然你這廢物干的事,確實讓我窩火,可老頭子說過,你是干實事的,不能殺。”
白衣少年攤開手掌,掌心懸浮有一把飛劍,正是那把畫出雷池的金色飛劍,品秩極高。
譚元儀面無人色,顫聲道:“懇請國師能用仙家秘術,斬去我的這部分記憶,往后我譚元儀的后半生,將繼續為大驪鞍前馬后,鞠躬盡瘁,死而后已!”
崔東山一步走到他跟前,微微彎腰,“老譚,你倒是聰明,知道-->>正經求饒沒用,改為用大驪壓我,嘖嘖,我都有些不想殺你了。”
說到這,崔東山一拍額頭,嚷嚷道:“什么跟什么,我就沒想過殺你啊,你這廢物,居然還把我繞進去了。”
譚元儀立即開始磕頭,一下又一下,沒有半點怨毒,臉上全是感激涕零,發自肺腑,好一個精誠動天。
崔東山瞇眼而笑,“老譚,會不會覺得是自已的運道不好,遇到了我這么一個拳頭比你大的通道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