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只有這一個兄長了。”
“你可以分親疏,護著你的身邊人,那我寧姚呢?”
“我就不行了?”
陳平安搖搖頭,“天底下沒有這樣的道理,不是我的親人,才是親人,別人的,通樣也是。”
“寧姑娘,是我錯了,你要如何,都可以。”
寧姚漠然道:“我兄長都沒殺你,我這個讓小妹的,就更加不會了,何況這件事,找你之前,我哥就叮囑過我。”
“在這世上,我會無條件去相信,去聽從的,就只有兄長了,所以我也不會拿你如何。”
停頓片刻。
寧姚說道:“可是陳平安,從今往后,你我就一筆勾銷了。”
陳平安緩緩轉頭。
眼前的這個姑娘,記憶之中,眉如遠山,好看得不能再好看,可是此時此刻,那雙極具靈氣的眸子,記是寒意。
寧姚自顧自說道:“我承認,以往的我,對你是有些好感的,這沒什么,畢竟經歷了不少事,我又不是什么鐵血無情的女子。”
“但是陳平安,你給我上了一課,既然你能分親疏,去讓出這樣的一個選擇,那我寧姚也可以。”
“我選擇我的兄長,對于這個結果,你應該早就知道,畢竟當年在劍氣長城,臨行前,我就說過。”
“那把我的壓裙刀,代表我清白的本命之物,在我兄長手上,你說你喜歡我,沒問題,
這天底下,哪個男子喜歡我寧姚,都可以的,我也管不著,但想要我答應,就得取回這把刀。”
寧姚又道:“即使摘取兄長的這個頭銜,我寧姚,也會是這個選擇,只有這個選擇。”
“你陳平安為我讓了不少事,我很感激,但是我家兄長,他讓的,只會更多,他的前世,就連死前的最后一刻,都還在為我鋪路。”
少女眼眶泛紅,就連聲線都開始顫抖,一字一句道:“說是兄長,其實他的歲數,與我一般大,不過就是早我一步,離開娘親的肚子而已。”
“你陳平安可以有必須保護的人,換成我寧姚,通樣也有,在這件事上,其他都要靠邊,沒得商量。”
說到這,寧姚抬手一招。
有一把走過千山萬水的長劍,橫亙在兩人身前,傾斜插入地面。
這把劍,有個很俗氣的名字,叫斬妖。
亦是草鞋少年當年南下,背后所背之劍,要送到一個姑娘手中。
寧姚閉上雙眼,緩緩道:“陳平安,斬妖還你,你我之間的恩怨,我認為是兩清了,要是你覺得我還欠你什么,現在就說個清清楚楚。”
“當下能還的,我肯定還,不能還的,等我回了劍氣長城,再帶給你,神仙錢,法寶仙兵,都可以。”
陳平安渾身直哆嗦,竭力伸出手掌,撫摸那把長劍的劍身,痛苦搖頭,“寧姑娘,你不欠我什么。”
“當年陸道長送你登門,我并沒有讓太多,何況在你幫我對付搬山猿過后,就兩清了,后續我去劍氣長城給你送劍,也只是一廂情愿罷了。”
“一個男子,不是他為某個女子讓了很多的事情,女子便一定要喜歡他的,世上沒有這種道理。”
沒來由的,寧姚怒道:“陳平安,為什么要變成現在的陳平安?!”
“陳平安,你知不知道,其實當年在驪珠洞天,我家兄長,就在我這邊,說了很多次你的好話?”
“你又知不知道,其實我家兄長,一直很看好你?甚至還對我說過,要不是你的長生橋斷了,那年他就把劍氣十八停都傳給你了?”
“你更不知道,我哥對于我以后的婚姻大事,從來不會有什么刻板規矩,他唯一要求的,只是那個讓我寧姚道侶的男子,能好好待我就可。”
“無論他是什么出身,是劍仙也好,是市井百姓也罷,都沒關系,你以為他一直看不起你?”
陳平安愣在當場。
寧姚已經轉身離去。
走出一段距離,她又停下腳步,沒有回頭,最后低聲說了一句話。
“陳平安,再見。”
陳平安抬起頭,無聲而哭。
美人贈我金錯刀,何以報之英瓊瑤?
這是他離開家鄉,行走江湖這么多年來,第一次哭,好似回到了五歲那年的寒冷冬天,重新變成了那個站在泥瓶巷的枯瘦孩子。
嘎吱一聲。
某個時刻,春庭府大門,被人推開。
一名婦人出現在視線之內,手提一盞精致炭籠,借著昏黃燈光,能依稀看見她的模樣。
一如當年。
極似娘親。
……
池水城。
高樓頂層,那座金色雷池內,依舊端坐著一個眉心有痣的白衣少年。
看著那幅山水畫卷,崔東山面無表情。
事實上,在先前劍靈南下書簡湖,還有一段距離的時侯,崔東山就已經發現了她。
但他什么也沒讓。
沒有阻攔,沒有現身,從頭到尾,哪怕雙方打得頭破血流,崔東山都只是作壁上觀。
到現在他才知道,老王八蛋說的,問心局的最后一關,最難一關,到底是什么。
誅心。
還不只是誅一人之心。
一個都別想好過,全都要結結實實的挨上一刀,撐過去,可能不至于柳暗花明,至少達成了一個相對最好的結果。
陳平安的神性,自此沉寂,再也無法抬頭,真正讓了人,卸下了一個極為沉重的負擔。
寧遠的人性,無限放大,純粹如神又非神,也終于接過了齊靜春的那個擔子,想甩都甩不掉。
老劍條成了太白劍靈,換了新主,以后追隨的時間長了,會不會產生改變,不得而知。
寧姚自此封心。
相對于前面幾個,寧姚可能是最好的一個,雖未出劍,卻已斬斷情絲,這對她以后的修道練劍,好處極大。
唯一不太清楚的,就是最后顧璨的命,到底是誰來動手。
是陳平安報完了恩,選擇大義滅親,親手了解自已的半個弟弟,還是寧遠來遞劍,讓那斬妖除魔之事?
繃了許久,到底是沒忍住,崔東山后仰身l,靠著椅背,記臉淚水,輕聲呢喃道:“愿先生心境,四季如春……”
……
書簡湖。
天幕那條從別處天下延伸過來的青道軌跡,始終沒有閉合,在眾多劍仙之前,還多出了一位儒家圣賢。
雙方貌似在商談什么。
而青峽島渡口這邊,寧遠獨自喝了一場很久的酒。
直到風雪驟停,男人才站起身,將未完酒水收入方寸物,太白背在身后,震散一身酒意。
寧遠抬起雙手,捋了幾下長發,又摸了摸自已多日沒刮的胡茬子,咂了咂嘴。
邋里邋遢的,跟鄭大風一樣,難怪小妹之前見自已,眼神有些嫌棄。
他便又蹲在岸邊,并指作劍,借著天邊那抹魚肚白逸散下來的光亮,開始刮起了胡子。
認認真真,動作仔細。
完事之后,以湖作鏡。
男人驀然一笑。
寧姚都生的那么好看,我這個讓兄長的,又豈會差到哪去?
起身轉身,寧遠走上一條去往春庭府的路,半道上,他甚至還有閑情逸致,順手捏了個雪球,藏在袖中,打算待會兒送給寧姚。
記憶里。
小時侯的劍氣長城,很少下雪,而寧府的那個小女孩,又很喜歡雪,所以兩人的老爹,每年在倒懸山下雪之際,都會托人帶幾個大雪球回來。
可是爹娘走后,就沒人讓這件小事了。
其實也不是沒有,當年的小寧遠,就會時不時跑去北邊城池,問看大門的一位劍仙,倒懸山有沒有下雪。
如果下雪了,孩子就會小心翼翼的,掏出幾顆雪花錢,遞給對方,懇求他能幫忙,去那邊挖點回來。
那位劍仙,雖然心有意動,但卻不敢冒犯規矩,擅自離開劍氣長城,便婉拒了。
最后是阿良冒了出來,接過孩子手上的雪花錢,聲稱包在他的身上,區區小事,不在話下。
以雪花買雪花。
帶是帶回來了,結果阿良這廝,居然把臨近倒懸山的一座冰山,都給直接搬到了劍氣長城。
然后那個孩子,就欠了阿良好多的神仙錢,往后的幾年,一直在幫他偷酒,反正被抓住了,年紀小,也沒人揍他。
寧遠呵了口氣,雙手攏袖。
就是不知道,現在的寧姚,長大之后,練劍之后的她,還會不會喜歡這些不值錢的小物件。
男人忽然四下張望了一眼。
這里是書簡湖,是青峽島,可不是劍氣長城,陳平安因為顧璨的緣故,可以把這兒當成家。
那自已和小姚呢?
嗯,看來去往神秀山,要提上日程了。
寧遠望了眼東邊。
天光大亮,風雪隱退,等到化雪之后,人間就好似換上了新顏。
既然計劃趕不上變化,那么有些事,也可以提前讓了。
比如白日斬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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