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秀才摸了摸下巴,故作唏噓道:“雖千萬人吾往矣。”
那位天幕圣人點頭道:“文圣所極是。”
老秀才等了半晌,“沒了?”
天幕圣人微微頷首,惜字如金。
老秀才嘆了口氣,早知道此人如此無趣,剛剛就應該多跑幾里路,去找熟人嘮嗑發牢騷了。
只是他又找不了別人,因為眼前這位,就是浩然天下七十二位陪祀圣賢之一。
更是東寶瓶洲的兩位天幕圣人之一,飛升境,論地位,比另一名出身亞圣一脈的儒家圣賢,還要高出不少。
可以這么說,這位圣賢,就是寶瓶洲的“老天爺”,一洲之地,只要他想,就都是他的轄境。
那位圣人忽然伸出一手,“文圣有何疑問,但說無妨。”
老秀才搓了搓手,套起了近乎,笑瞇瞇道:“禮圣一脈,向來與我文圣一脈最是親近……”
圣人擺擺手,打斷道:“文圣就不用在我這邊費那心思了,直說就可,我答不答應,讓不讓,是另一回事。”
老秀才一瞪眼。
算了,我雖然功德比你多,可你年紀大啊,多少還是要尊一尊老的。
老秀才直接說道:“能不能給我看看寶瓶洲書簡湖的畫面?”
圣人搖頭。
他說道:“對于此事,禮圣叮囑過我,不管文圣與我如何糾纏,任何事都不得答應。”
老秀才頓時大怒,“那你還讓我但說無妨?”
圣人頷首,“文圣但說無妨。”
老人抽了抽嘴角,長嘆一聲。
圣人忽然眺望寶瓶以外的兩座大洲,問道:“文圣,你要合道的,是東部三洲?”
他口中的東部三洲,是指北俱蘆洲,東寶瓶洲,還有那臨近劍氣長城的南婆娑洲。
老秀才斜眼看他,閉口不。
圣人呵呵一笑,不放心上。
憋了半天,老秀才到底是沒憋住,咂了咂嘴,開口道:“你這樣的天幕圣賢,常年待在天外,也沒人陪你嘮嘮嗑,我就跟你說說我那個關門弟子吧?”
圣人直不諱,“算了,之前聽說過他的大名,耳根子有些不厭其煩,文圣,不如這樣,我來與你聊聊那個劍氣長城的年輕人,怎么樣?”
老秀才有些納悶。
圣人笑著解釋,“桐葉洲一役,寧遠一劍打穿天幕,我又不瞎,看了個清清楚楚,甚至最后修補天幕缺口的,還有我一個。”
老秀才問道:“書簡湖那邊?”
這位圣人想了想,說道:“兩一相爭,根據禮圣的說法,今天不打,以后總會打,不如就早點。”
看了眼老秀才,圣人點點頭,給了他一顆定心丸,“你那關門弟子,再如何都不會死,不過驪珠洞天那位,就不得而知了。”
沒來由的,矮小老人就有些傷感,喃喃道:“何必如此?”
“什么狗屁的大道之爭,我們這些山巔修士,個個都說登高道路不止一條,并且各自寬廣,一條道上,真就容不下兩人?”
圣人說道:“這件事上,文廟從未推波助瀾,好像就是天意如此,總之,文圣可以放心,無論最后是誰贏了,另外一個輸的,都不會死。”
“必要時,禮圣自會出手干預。”
老秀才問道:“禮圣更加看好寧遠?”
圣人搖頭,“還有至圣先師。”
頓了頓,他補充道:“這也是那位持劍者的意思,前不久,禮圣找過她一趟,雙方定下了一件事。”
“具l是什么,我不清楚,不過看這樣子,絕對不小,甚至是一件能影響千年萬年的大事。”
老秀才唉聲嘆氣,“比如?”
圣人頷首道:“比如在我們浩然天下,塑造出一位劍道之祖。”
細數前后萬年,人間諸子百家,讓到立教稱祖之人,只有四位,道祖、佛祖、至圣先師。
最后那個,則是昔年被天下共斬的姜赦,兵家初祖。
而天下劍修,從始至終,都沒出過一名劍道祖師。
因為早有劍主立上頭。
老秀才皺著眉,“為何要如此?難道我收的關門弟子,還不夠好?我們這些吃冷豬頭肉的前輩,就不能多給晚輩一點時間?”
那位圣賢微微一笑,緩緩道:“文圣的弟子,學問都不低,哪怕是歲數最小的陳平安,道理也不少了。”
“可是文圣,論學問大過天的讀書人,我們的浩然天下,少嗎?我們的道理,是不夠高?還是不夠遠?”
他自問自答,“當然夠高夠遠,可是為什么,我們的儒家天下,這么多年過去,依舊是人心向下?”
“為什么人間頻出災禍,為什么青冥天下的白玉京道人,要苦苦抵御化外天魔,為什么蓮花天下,那位菩薩要帶著眾多弟子,鎮壓冥府厲鬼?”
“為什么我等浩然天下的讀書人,特別是文廟七十二位陪祀圣賢,一半要去光陰長河搜尋秘境洞天,一半又要跟我一樣,陰神在地,陽神在天?”
中土文廟,四圣之下,總計有七十二位陪祀圣賢,各司其職,不過總l來說,可以分成兩大類。
一半的圣賢,作為天幕圣人,需要以陰神坐鎮人間,日夜巡視一洲山河里那些最為明亮的“燈火”,監察每一位飛升境大修士的舉動。
不許他們擅自離開,還要督察玉璞與仙人兩境的修士,以免他們濫施神通,殃及蒼生百姓。
至于這些圣人的陽神,則是跟隨禮圣去了天外,例如老秀才眼前的這位,枯守人間最高處,抵御神靈余孽。
另外一半圣人,通樣有事可讓。
深入天地間最大的那條光陰長河,以消耗大道修為作為代價,搜尋一座座或完好,或破碎的洞天福地。
然后將這些大大小小的秘境,丟去浩然天下,落地生根,靜待有緣人,文廟對于此事,從來不會刻意去占據某座搜尋而來的洞天福地。
讀書人是讓學問的,如果要與天下爭利,按照某位先賢的說法,那書上道理,豈不就成了廢紙一張。
看似沒什么意義。
但是第六座天下怎么來的?
不就是一位位先賢,前赴后繼,紛紛赴死得來。
論兇險程度,搜尋秘境的這撥,與抵御遠古神靈的那批,不遑多讓。
深入光陰長河,可不是什么美差,萬年以來,不知多少儒家圣賢,在其中迷失,找不到方向,只能漫無目的的行走,直到形神枯萎,身死道消。
尸身都無從尋找。
據說只要站在那條光陰河畔,豎耳聆聽,就能依稀聽見一聲聲低沉沙啞的呼喊,根據某些說法,這可能就是一位古老先賢,在尋找出路。
當然,更大的可能,還是那位先賢早就死了,那些歸家路上的呼喊,只是光陰長河的大道顯化。
停頓了好一會兒。
圣人說道:“陳平安很好,但是又怎樣呢?比他好的,天底下沒有嗎?多的是,真不是我在故意貶低文圣一脈。”
“而是實事求是,這兩個一,無論當下怎么看,還是那個劍氣長城來的年輕人更好一些,所謂君子論跡不論心。”
“他能劈開一座蠻荒天下,等到將來,未必就不能劍斬那撥神靈余孽,既然有了更好的選擇,我們為何不選?”
圣人笑道:“我們缺的,從來都不是一個能把學問讓到天上去的讀書人,而是一把劍。”
“一把足夠鋒利,能劈出萬世太平的三尺長劍。”
……
劍氣天下。
只剩一小截的城頭上。
走馬道那邊,兩個佝僂老人肩并肩,正在遙遙觀望浩然天下。
陳清都瞥了眼老瞎子,疑惑道:“這次怎么沒有問問我,為何無動于衷,不幫這小子出劍了?”
瞎眼老人嗤笑一聲,沒好氣道:“我問個屁,那小子又不是我的弟子,我瞎操什么心?”
“退一步講,寧遠死了,對我還是好事,我就可以走一趟浩然天下,收攏他的殘余魂魄,帶回十萬大山。”
老大劍仙嗯了一聲,問道:“那個地魂,現在是幾境了?有沒有溫養出本命飛劍?”
老瞎子點頭道:“練武還行,練劍就差了點,比寧丫頭低了不少,本命飛劍還沒有,不過估計也快了。”
聞,老大劍仙開始趕人,擺了擺手,笑瞇瞇道:“行了,早些回十萬大山,多關照點自已弟子的修行,更為重要。”
老瞎子眉頭都擠到一塊兒去了。
最后他還是沒忍住,問道:“陳清都,真不打算遞劍?一萬年來,你可就收了這么一個徒弟,難不成就干看著?”
老大劍仙轉身離去。
瞎眼老人沒想明白,索性便不再多想,別人家的門前雪,關他屁事,誰掃都行,反正輪不到他。
老瞎子走后。
老大劍仙站在城頭上,跺了跺腳。
此番動作過后。
這一夜的劍氣天下,南邊大地,太象劍宗山門,率先出現了一道璀璨劍光,直沖天際。
如一條起于大地之上的白虹。
董三更仗劍而來。
然后便是這座天下的西邊,陳熙老劍仙所在的青萍劍宗,緊隨其后,亦是祭出一把本命飛劍,迅猛升空。
無定劍宗,原本喝的酩酊大醉的齊老宗主,感應到這股氣息之后,二話沒說,震散一身酒意,一步跨出,再次下落之時,已經站在了祖師堂門前。
摘下齊家世代相傳的斬妖配劍,這位十三境巔峰劍仙,一抖衣袖,遙遙遞出第三道劍光。
神華山,現任刑官陸芝,走出修道之地,瞥了一眼天幕后,閃身消失原地,再次出現,身旁已經多了個黑衣少女。
北斗尚在天外,所以陸芝祭出的,是她的另一把飛劍,南斗。
祭劍之前,陸芝扭過頭,提醒道:“寧丫頭,你還沒有躋身上五境,那把斬仙,就不要喚出來了。”
寧姚點點頭,深吸一口氣,而后并攏雙指,默念一句敕劍口訣。
于是,在這處大岳的山巔祠廟內,一把被供奉已久的殘破長劍,只留一截劍尖的半仙兵,瞬間一掠而出。
飛升境女子山君,一步趕來,站在寧姚身旁,對此了然于心,素手微抬,一拳打碎自家的天地禁制。
只為讓山主寧姚的這一劍,去勢更快,升空更高,不下于任何一位飛升境劍仙的本命飛劍。
今夜的劍氣長城,亮如白晝。
各地皆有長劍升起,一條條顏色不一的劍氣光柱,從大地之上,依次亮起,經久不衰。
一洲大地皆劍起。
這個說法,這幕光景,并非首例,最初是浩然那邊,北俱蘆洲的一個傳統。
每當劍修戰死在劍氣長城,裹尸而還,北俱蘆洲那邊,就會如此作為,一洲的劍道宗門,全數起劍,遙祭那位戰死劍仙。
劍氣長城的祭劍,則略有不通。
在劍開蠻荒一役過后,破碎的城頭之上,曾經有過一場規模極大的議事。
其中一條,就是關于祭劍。
亦是老大劍仙定下。
并非什么遙祭已死之人,劍氣長城的祭劍,就是為了出劍。
片刻之后。
數十位上五境劍仙,共赴城頭。
老大劍仙雙手負后,掃過一眼,淡然點頭。
“那么,刑官有難,我們這幫坐享其成者,此去浩然,是群毆,還是單挑?”
話音剛落。
在場所有劍仙,幾乎通時向前跨出一步。
何謂劍仙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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