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簡湖,湖水蒼茫,寒氣徹骨。
天地寂靜,大雪茫茫,飛鳥絕跡,再無其他。
青峽島一座藩屬島嶼之巔。
高冕背著雙手,疑惑問道:“該不會……那個陳平安身后的靠山,幾個師兄之類的,真不打算前來救他一救吧?”
“不應該啊,世間的譜牒仙師,哪個不護短?便是自已這邊不占理,只要自家人受了委屈,也不可能坐視不管啊?”
荀淵微笑點頭,“是這樣,高大哥說的沒錯,我們這種仙家,收取弟子一事,本就煞費苦心,需要在入門之前,設置一場場道心考驗。”
“甚至不惜花費十幾年時間去考驗心境,才會正兒八經的收入門下,如此費盡心機,豈會不當個寶?”
荀淵又搖搖頭,“可惜,陳平安是儒家子弟。”
“這件事,他護一個人人得而誅之的顧璨,本就又不占理,他自已壞了規矩,難不成也要讓他的師兄們,跟著作惡?”
高冕依舊皺眉,“那也不應該來都不來吧?”
荀淵說道:“這就不清楚了,按理來說,在我的預估中,他的某個師兄,應該會跨洲趕來,不至于把‘替天行道’的老劉宰了,可怎么都會保住陳平安。”
“至于那個顧璨,死了也就死了,世上在意他死活的,也就一個陳平安了。”
高冕唏噓道:“這個年輕人,我挺順眼的,只是腦子不太好,為了個小雜種而已,居然強作出頭鳥,真不怕死啊?”
荀淵附和道:“確實蠢。”
他又搖搖頭,“可以另外一種眼光去看,除了蠢,又不只是如此,陳平安這種人,哪怕與我們道路不通,可說句實在的,還是讓人不免欽佩。”
荀淵說道:“君子不會敬小人,小人卻會敬君子。”
高冕聽得云里霧里,忍不住問道:“單說這件事,陳平安庇護一個賊人,哪里算是君子了?”
荀淵笑了笑,緩緩搖頭,“并非如此,大部分的旁觀者,只會看一個表面,只會覺得陳平安是在庇護顧璨而已。”
“但其實不然,陳平安真正庇護的,是自已的一個底線,我雖然不知道他的過往,可是能讓這么一個儒家子弟……
去讓出這種違背本心,不惜打破規矩之事,說明那個顧璨,對他來說,一定很重要。”
“之前劉老成把顧璨打了個半死,有沒有注意到陳平安的眼神?”
高大老人沉吟道:“那是一種不帶絲毫感情的眼神,由此可見,陳平安現在對他,并沒有多少的……情感牽絆。”
“所以我料定,陳平安只是在報恩,什么恩,我不清楚,反正對他來說,一定是必須要去讓的事,哪怕身死道消。”
高冕瞥了他一眼。
一名仙人境瓶頸修士,距離飛升一步之遙,居然會對一個中五境的少年,他的一個眼神而已,就觀察的如此細致入微。
這樣的一個荀淵,難怪在他手里,玉圭宗能發展至今,甚至風頭都勝過了桐葉宗。
荀淵則是轉移視線,望向青峽島之外的某處。
那個寧遠……
還不打算出劍?
……
青峽島。
將近兩炷香時間過去。
無事發生。
劉老成環視一圈,暗暗松下一口氣,隨后轉過身形,低頭俯視那個年輕人,沉聲問道:“你請來的人呢?”
“不是個個都是飛升境嗎?跨洲遠游需要這么久?總不能你的師兄們,還要慢吞吞的去乘坐渡船吧?”
“好小子,還是你一直以來,都在糊弄老夫?!”
陳平安默不作聲。
在此期間,他已經吞服下十幾顆丹藥,療傷的,補氣的,都有,雖然依舊重傷,可臉色到底是好轉幾分。
劉老成神色陰沉,想了想,又問,“你真要護著那個顧璨?”
陳平安轉頭看了眼身后。
快要倒塌的春庭府大門,站著一個記臉血污,嚇得面無人色的蟒服少年。
一如當年,被某個醉酒大漢無緣無故踹了一腳,哭喊著來找自已告狀的小鼻涕蟲。
回過頭,陳平安無聲點頭。
劉老成心思急轉。
最后他決定賭一把,更是他這輩子,當山澤野修數百年以來,賭的最大的一次。
賭荀淵說的是不是真的。
比如這件事,陳平安背后的儒家圣賢,不會出面,因為他們不占理,而讀書人,最為講理。
何況還不是一般的書院子弟,陳平安背后,站著的,可是那文圣一脈的嫡傳,這種讀書人,自身枷鎖只會更多。
最關鍵的,是他劉老成占理,雖然占的不多,可就是比他陳平安來的要好,所謂一點星火可燎原。
更別說,就在剛剛,劉老成能極為清晰的感知到,自已的身上,憑空多了一縷天下大勢。
天下大勢!
放眼人間萬萬年,有幾人能擁有大勢加身?!
所謂大勢,與境界無關,那是一種玄之又玄的大道顯化,類似武夫躋身最強,從而得到的那份天地武運。
好比一座大岳的山君神靈,在其轄境之內,所有虛無縹緲的“大勢”,盡在其一人,行走其中,如魚得水。
又似圣人坐鎮書院,心念一起,遍地開花。
在這一刻,劉老成的境界,居然有了一絲松動,無限逼近仙人境。
書簡湖地界,近千個大大小小的島嶼山頭,不斷有肉眼不可見的朦朧道韻,各自升騰,沿著某條軌跡,蜂擁而至。
高懸青峽島上空的劉老成,雙袖無風自動,人身天地,大道齊鳴。
這一刻,一人即是世間所有的山澤野修。
劉老成意氣風發,一抖袖子,微笑道:“那就讓我劉某人,為所有后世,宛若野狗刨食的山澤野修,趟出一條陽關大道來!”
為何山澤野修,被正統仙家視為低人一等?
山澤野修不能拜入仙門嗎?或是直接開辟府邸,建宗立派?
當然可以,但是條件苛刻。
首先,既然是山澤野修,多是心思狠毒之輩,很容易被譜牒仙師拒之門外。
其次,野修的修行法門,多是旁門左道,有很大一部分,還是修煉魔功,吸人精血,吸人精魄的,比比皆是。
開宗立派,在浩然天下,可是要讓文廟點頭,就算偷摸著鼓搗此事,一經發現,就是大難臨頭。
從古至今,野修的日子,都不好過。
不僅如此,前不久還聽說,這次的文廟議事,那幫吃冷豬頭肉的儒家圣賢,居然有人出了個餿主意。
要讓一座天下的所有山澤野修,只要是躋身了金丹地仙的,身上帶著點骯臟的,全數送去東海,合力打造鎮妖三關。
北海關,東海關,南海關。
憑什么?
就憑我們是山澤野修?
我們手上沾血,那些高高在上的譜牒仙師,他們手上就很干凈了?
劉老成為何對陳平安如此不依不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