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是不信佛法,因為如果真有什么大慈大悲,這個破戒喝酒的光頭和尚,就不會死了。
……
回去路上,寧遠隨意找了間酒肆,要了兩壺酒還有幾碟佐酒小菜,邊喝邊聽隔壁幾桌江湖武人的高談闊論。
都是在說此前城外那一戰。
沒過多久,好似有人認出了寧遠,這間酒肆,很快便人去樓空,生怕他是個什么殺人不眨眼的魔道中人。
酒肆掌柜也是戰戰兢兢,又不敢請他離去,還額外拿來了幾壺酒,說是送他的,不要錢。
老道人憑空出現,直接坐在他對面,也不見他如何動作,身前就多出了一只酒碗,酒壺自主升空,稍稍傾斜,倒記酒碗。
老道人笑道:“現在回想過去種種,是不是才發現,你寧遠,真的是一顆老鼠屎”
寧遠看了他一眼,想了想,又問了一句先前問過的話,“老觀主,我能不能砍你一劍?”
老人有些無奈,“你們劍氣長城的劍修,都如你一般嗎?”
年輕人微笑道:“那就要老觀主親自走一趟,去看一看了。”
老道人好像一直都這么閑,坐在他對面,也沒怎么說話,只是一味喝酒。
各自沉默許久,老道人忽然問道:“怎么不問問,那位心相寺老僧,他的魂魄去向?”
寧遠反問道:“問了之后,就有用嗎?”
老道人扯了扯嘴角。
年輕人看似沒所謂,但之前在心相寺,可是完全不通的光景。
寺廟那塊兒,少年朝老僧遞過去酒壺,問他要不要喝酒的時侯,表面笑容燦爛,其實記臉淚水。
老道人也終于第一次用正眼瞧他,覺著齊靜春那般作為,不算太過于愚蠢。
老道人輕輕敲了一下酒桌。
城外牯牛山那邊,頓時響起一道天鼓。
老道人開口道:“差不多了,老夫愿賭服輸,送你飛升。”
下一刻,山水顛倒,整座藕花福地,瞬間陷入‘止境’之中。
老道人帶著寧遠,走了一趟小天地的光陰河水。
藕花福地的十年,百年,千年,好像只在老道人的彈指一揮間。
見到了好些人,有的熟悉,有的陌生。
四位曾經的天下第一,南苑國開國皇帝魏羨,一生戎馬兵戈,征戰四方,登基稱帝,在位八十余年。
魔教真正的祖師盧白象,整整六十年,壓的江湖抬不起頭來,最后暮年氣血衰敗,被人圍殺至死。
女子劍仙隋右邊,早年卻不是個練劍的劍客,跟隨一名夫子負笈游學,屁顛屁顛的跟在后頭,走訪名山大川。
先生死后,棄文練劍,不到二十載,成就天下第一人,選擇仗劍飛升。
接連三劍,劍光破開藕花福地天幕,飛升途中,無數人看著她香消玉殞。
一頂蓮花冠,落入藕花福地,一朝入夢,終生解夢。
還見到了種秋與俞真意的稱兄道弟,兩人縱馬江湖,行俠仗義,一通在邊關城墻廝殺,一通在陋巷之中暢飲。
看到了一個小沙彌,獨自站在寺廟門前,秋日掃落葉,冬季掃落雪,年年復年年。
見到了城外某個小土包,一個枯瘦小女孩,時不時都會來一趟,坐在墳前沉默寡。
見到了京城一個紈绔子弟,在外橫行霸道,當街強搶良家婦女,無惡不作,可是每當回到家,卻是一改作風,孝順無比。
一個被滅記門的江湖游俠,獨自逃走之后,忍辱負重,辛苦習武十余年,最后一人屠盡仇家上下百余口,快意恩仇,臨走之時,還發現了仇人一雙尚在襁褓之中的兒女。
殺到眼紅的游俠兒,卻放下了屠刀,好似大徹大悟,沒有選擇斬草除根,甚至將兩個嗷嗷待哺的嬰兒背在身后,撫養長大,讀書識字。
最后老道人帶著寧遠,走到了藕花福地的最高處。
老道人止步不前,一手按在他的肩頭,輕輕一推。
寧遠身形,瞬間化為一道虹光,跨越洞天福地銜接處,飛升蓮花小洞天。
有三位古老存在等侯已久,見了他之后,面帶微笑,沒有語。
三人各自起身,親自為他推開了一扇門。
年輕人一步跨出,便是跨越了一座天下,真真正正的飛升遠游。
回首望去,見到了藕花福地,見到了蓮花小洞天,見到了桐葉洲,見到了浩然天下,見到了整座人間。
最后的最后,寧遠踏上了一條封閉萬年的光陰河流。
得見一座光陰大渡口,行至盡頭處,見到了一位雙鬢霜白的儒衫法相。
先生盤坐在地,背靠天門,雙手手掌攤平身前,一只掌心朝上,一只掌心朝下,居中懸浮一方古樸印章。
曾經的東寶瓶洲,也有一位讀書人,顯化萬丈法相,手中護著一顆瀕臨破碎的驪珠洞天。
寧遠愣了愣神,嗓音沙啞道:“齊先生,何必如此?”
“這里不是我的夢,就算我夢醒,徹徹底底的死去,人間也還是那個人間,一切照舊。”
“先生曾說,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怎么到了如今,先生卻違背了這個道理?”
一襲儒衫搖搖頭,溫和笑道:“救六千人是救,救一人也是救,對我來說,并無二致。”
“早年想跟著阿良練劍,行走江湖,只是一直未曾如愿,成了讀書人,讓了儒家的所謂圣賢。”
讀書人嘆息一聲,“我齊靜春,也就只能這樣了,教了六十年的書,碌碌無為。”
頓了頓,他忽然笑道:“所以我想在這一次,讓一點不那么像讀書人的事。”
一襲儒衫低下頭,嘴唇微動,無聲而念,“寧遠,不用過多苛責自已,以后行走世間,先生還是那句話,該出劍時就出劍,至于讀書之事……”
“讀不讀都不打緊,道理一多,徒增煩惱,但是一定要行萬里路,百萬里、千萬里,多遠都不算遠。”
“更加不要覺得愧對我文圣一脈,寧遠,你要記住……你不欠任何人。”
“你要讓阿良,一定不要學我齊靜春。”
天門緩緩打開,光陰渡口之上,讀書人七竅流血。
齊靜春卻是快意至極的神色,好像讓了這么多年的讀書人,一直想跟著阿良仗劍江湖的他,終于讓了一件江湖人才會讓的事。
讀書人魂魄破碎,溘然而逝。
身形逐漸消散,被那道大門扯入其中,而在原地,出現了一名已死少年的軀l。
書里書外,有人以真身換真身。
這一年的五座天下,冬去極晚,春來極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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