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邛下山,老人也沒有離去,伸手插進口袋,取出一包煙絲。
煙桿子敲了十幾下,方才抖完了灰燼,換上新的,繼續抽。
煙桿子就跟老人一般,老了,不太中用了。
他忽然轉頭望去,一襲老儒衫,已經走進涼亭。
楊老頭難得對人客氣,煙桿子指了指對面,說了個請字。
一襲儒衫卻沒有動作,搖頭笑道:老神君,一塊兒登山
聽說站在神秀山巔,能窺見大半個大驪國境,難得離開京城一趟,既然來了,怎么也要見一見大好風光。
楊老頭指了指石桌棋盤,忍不住笑道:聽說繡虎棋力極高,還打算跟國師大人來上一盤。
老人站起身,既然如此,那我就舍命陪君子,看看剩下的這段登山路,會不會把我這老骨頭弄散架了。
崔瀺笑著點頭。
兩個老人離開亭子,重回登山道,開始拾階而上。
楊老頭先一步開口,問道:國師大人,這次大驪南下的時間,提前了好幾年,會不會略顯捉襟見肘
大驪王朝,養精蓄銳,欲要一統寶瓶洲,這在楊老頭心中,早已不是什么秘密。
而大驪的這次南征,還不只是一般的開疆拓土。
崔瀺要的,是讓這個位于寶瓶洲最北端的小國,鐵蹄所至,皆為領土,一洲之內,無論是山下還是山上,全數如此。
以山下兵馬,橫掃高高在上的山上仙家,想要做成,何其難也。
崔瀺笑道:捉襟見肘,自然會有,但蠻荒注定要提前入關,那么我大驪這邊,也不介意提前揮刀。
楊老頭瞇眼笑道:國師大人,好大氣魄。
崔瀺一笑置之,自顧自問道:那件人身瓷器,老神君親自出手打造,想必品相不會低
老人點點頭,品秩尚可,本身就是一名飛升境死后的仙人遺蛻,數月以來,阮邛千錘百煉,堅固程度,一般的十一境劍修,都不一定能劈出什么火花出來。
崔瀺又問道:聽說老神君這邊,還親自走了趟鐵鎖井,打撈出十幾片真龍龍鱗
楊老頭頷首道:擱在井底幾千年,一直沒有被人取走,想著爛在里面,不如拿來用用。
煙桿子抖了抖,老人說道:這件人身瓷器,一旦那小子入主其中,保不準就能原地成就元嬰境。
大道高度,十年之內,飛升境也不是什么奢望。
這件本命瓷,放在洞天三千年的歷史中,品相之好,無所比擬。
說到這,老人笑了笑,腳步變得緩慢,但是你那個師弟,好像不太贊成這件事。
國師大人嗯了一聲,好像不太在意,隨口道:齊靜春要如何做,都在他自已。
楊老頭啞然失笑,沒好氣道:崔國師到現在,難道還要與我唱戲
你與你那師弟齊靜春,關系如何,瞞得了天下讀書人,但說到底,還是有那么幾個能略微知曉一二的。
不知不覺間,兩個老人就已經踏足神秀山巔。
山風凜冽,儒衫招展,布衣獵獵。
崔瀺突然說道:文圣一脈,有所為,有所不為,從來如此。
那人救了齊靜春,不管事先因為如何,救了就是救了,那么我這師弟,總要為他做點什么。
他劍斬蠻荒,錯嗎
劈開一座天下,讓妖族無需越過劍氣長城,就能攻入浩然天下,后續注定會讓人間動蕩,山河破碎,錯嗎
國師大人搖搖頭,無錯。
說劍氣長城愧對儒家
崔瀺嗤笑道:什么狗屁承諾,需要一萬年之久
什么誓,需要劍氣長城死上一萬年的人
楊老頭緩緩吐出一口煙霧,沒來由的,說了句題外話。
煙桿子毫不避諱,指了指身旁的這位大驪國師,這個文圣一脈的首徒崔瀺。
要是前面六十年,是你崔瀺來坐鎮驪珠洞天,齊靜春去擔任大驪國師……
話說一半,老人就戛然而止,抓著一角衣袖,擦拭著早就锃光瓦亮的老煙桿。
老儒士點點頭,補上了后半句,文圣一脈小師弟,棋力之道,不比我差。
哪怕身份互換,如今寶瓶洲的光景,也不會有多少差別。
我之事功學問,齊靜春早就融會貫通,事實上,自從師弟擔任山崖書院山主以來,我從未在私下與他見過面。
這話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當初三四之爭,文圣落敗,首徒崔瀺欺師滅祖,離開中土神洲后,聲名狼藉的他,選擇留在了寶瓶洲。
成了大驪國師,而那個時候,大驪還只是一個蝸居邊塞的小國,小的不能再小。
齊靜春緊隨而來,落地寶瓶洲,搖身一變,當了山崖書院的山主。
明面上,是為了掣肘離經叛道的大師兄,但背地里,卻恰恰相反。
師兄師弟,數十年從未見面,卻早已洞悉各自的謀劃,聯手布局,波及之廣,不止是一座寶瓶洲,不止是一座浩然天下。
棋盤之大,囊括整個人間,山上山下,世道人心。
這一天,聊完了事情,兩個老人并肩遠眺。
其實一個活了超過萬年,是真老。
一個還不到前者年歲的零頭,對比之下,年輕的很。
但兩人都不覺得如何。
楊老頭忽然說道:國師大人,有無想過,你、我,乃至于整個人間,天上地下,只是某人的一場夢而已
崔瀺笑道:陳平安寧遠
唯恐大夢一場
他搖了搖頭,一抖袖子。
非也,我倒是寧愿,只是一樁夢而已。
……
南苑國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