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么?”
沈立新下意識地問,問出口才覺得這個問題似乎有點……敏感。
“因為,爬上來的人多了,他們占據的‘好位置’,他們享受的‘好資源’,就可能被分走。”
“現有的階級固化就會被打破。”
“蛋糕就這么大,多一個人來分,每個人分到的就少了。”
鄭儀的措辭很直接,甚至有些尖銳,完全不像一個市委書記在正式場合該說的話。
但他似乎并不在意。
“所以,怎么辦呢?”
鄭儀自問自答。
“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讓這條通道,變得更窄,更難走。”
“不斷地加大高考的門檻和難度。”
“增加考試的科目,提高試題的區分度,把競爭從‘有沒有大學上’,變成‘有沒有好大學上’,再變成‘有沒有頂尖專業上’……”
“內卷,就這么越來越嚴重。”
“成千上萬的家庭,投入無數的時間、金錢、精力,甚至犧牲孩子的健康和童年,只為爭奪那幾個越來越少的名額。”
“大部分人,注定是陪跑,是分母。”
“他們的付出和痛苦,在宏觀的數字面前,顯得那么微不足道。”
“而那些……”
鄭儀停頓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詞。
“那些擁有更多資源、更多選擇的家庭呢?”
“他們當然也會讓孩子努力,甚至更努力。”
“但同時,他們早就準備好了退路,甚至……捷徑。”
“高考這條路走不通,或者走得太累,沒關系。”
“可以送孩子出國留學,鍍一層金回來,學歷有了,見識也有了,甚至人脈都有了。”
“可以利用某些‘特招’政策,比如體育特長生、藝術特長生,或者一些比較靈活的‘綜合素質評價’,讓孩子用較低的分數進好大學。”
“還有更隱秘的,直接利用關系和資源,在招生環節進行操作……”
“他們不需要像普通家庭那樣,把所有的希望都押在一次考試上。”
“他們有無數種方法,可以繞過或者減輕高考這座獨木橋的殘酷。”
“而對于普通家庭的孩子來說,高考,就是那條唯一、狹窄、且越來越擁擠的獨木橋。”
“掉下去,可能就很難再爬起來。”
“所以,他們能不焦慮嗎?能不拼命嗎?”
“他們越拼命,競爭就越激烈,門檻就越高,通道就越窄……形成一個看似無解的死循環。”
鄭儀說完,辦公室里陷入了更長久的沉默。
沈立新已經完全驚呆了。
他沒想到,鄭書記會如此直白、如此犀利地剖析這個問題。
這已經超出了教育的范疇,觸碰到了社會結構、資源分配、階層流動這些更深、也更難說的層面。
作為教育系統的干部,沈立新不是沒想過這些,但很多時候,他只能把它們歸為“體制問題”“社會問題”,覺得光靠教育部門解決不了。
他更多把心思放在自己職權范圍內,盡量在“公平”和“效率”之間找平衡,比如落實隨遷子女入學、推動義務教育均衡、規范招生這些事。
他認為,或許是他騙自己,能做到這些,就已經算盡職盡責了。
“書記……您的意思是……”
沈立新聲音有些干澀,他不知道該如何接話,更不知道鄭書記今天跟他說這些,到底希望他做什么。
“我的意思,不是說我們要立刻、徹底推翻現有的高考制度。”
“那是另一個層面的問題,牽涉面太廣,不是明州一個市能解決的。”
“但是,”
鄭儀加重了語氣。
“我們不能因為根源難改,就對眼前的問題視而不見,或者用‘無能為力’來搪塞!”
“那個叫李向陽的學生,他說得對!”
“我們至少可以在職權范圍內,試著做些力所能及的改變!”
“去緩解孩子們的痛苦!去豐富他們的精神世界!去告訴他們,人生不是只有一場考試!”
鄭儀盯著沈立新。
“立新,你告訴我,給高中生每周多安排半天自由活動時間,難不難?”
“給學校的圖書館多配一些課本之外的、能開闊眼界的書,難不難?”
“組織一些能放松身心的文體活動,辦幾場心理輔導講座,難嗎?”
“把學校里那些‘高考就是一切’之類的標語減一減,多掛點鼓勵成長、健康向上的氛圍,難嗎?”
鄭儀一連串的發問,讓沈立新額頭開始冒汗。
“從操作上來說……不難。”
他實話實說。
“那為什么我們之前做的,效果‘有限’?”
鄭儀追問。
“是決心不夠?還是潛意識里,也覺得這些事情‘不重要’,比不上升學率那個硬指標?”
沈立不得不承認,鄭書記說中了他潛意識里的某些想法。
在內心深處,他雖然也同情學生們的壓力,但在安排工作、分配資源時,還是會下意識地把升學率、中考高考成績這些“顯性”指標放在更優先的位置。
因為這些東西,最容易被看到,最容易出“成績”。
而那些關乎心理狀態、精神成長的“軟工作”,投入大、效果慢,搞不好還要被人說“不務正業”。
“書記,我……”
沈立新想解釋,但又覺得任何解釋都顯得蒼白。
“立新,我不是在批評你。”
鄭儀的語氣緩和了一些。
“我知道你的難處,也知道整個教育系統的慣性有多大。”
“但是,現在時代不一樣了。”
“家長們的觀念也在變。他們開始重視孩子的心理健康,開始理解孩子的不容易。”
“我們不能再用老眼光、老辦法來看待這個問題了。”
鄭儀站起身,走到窗前,看著外面。
“這件事,必須認真研究。”
“但不是關起門來研究文件!”
“要真正走到學生中間去,聽聽他們的心聲!”
“要拿出決心來!”
“如果連我們這些掌舵者,都因為覺得‘難’而不敢碰、不愿改,那下面的學校、老師,就更不會有動力去改變!”
“你記住一句話——”
“今天的學生不夠健康,明天的社會就不會健康!”
“當他們帶著滿身的疲憊、焦慮、甚至心理創傷走出校園,你覺得他們會用什么樣的心態去對待工作?對待生活?對待這個社會?”
“一個充斥著壓抑和絕望感的年輕一代,會給我們帶來一個怎樣的未來?”
“這不是危聳聽!”
沈立新感到一陣心悸。
他一直以為自己在“做事”,在“推進”教育發展。
可現在看來,他或許太糾結于方法上的“術”,而忽略了教育最根本的“道”——那就是對人的關心和培養。
“書記,我明白了!”
沈立新站起身來,臉上沒有了之前的猶豫和謹慎。
“是我的工作思路有問題!過于保守,過于注重表面!”
“我回去立刻組織人手,深入調研,盡快拿一個能落地、能見效的方案出來!”
“就從您說的那幾個具體點入手:增加學生自主時間、豐富圖書館藏書、加強心理健康教育、改變唯分數論的宣傳導向!”
“我會親自下到幾所高中去,和學生、老師、家長面對面聊!”
“阻力肯定有,但這次,我們必須拿出決心來!”
看到沈立新態度的轉變,鄭儀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要的,就是這個效果。
“好!我要的就是你這個態度!”
“方案成熟后,直接報給我!”
“這件事,市委來牽頭,我來推動!”
“出了問題,我負責!”
有了鄭儀這句話,沈立新心里最后一點顧慮也煙消云散了。
“是!書記!我馬上就去落實!”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