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浩放下手機,心里一陣煩躁。
他本來計劃得很好。
年底這段時間,局里的大項目基本都收尾了,迎來送往的應酬也少了很多,正好是難得的清凈備考時間。
他甚至在辦公室抽屜里藏了幾本行測申論的習題集,打算趁著馬胖子他們忙著寫年終總結、開各種務虛會的空當,偷偷刷題。
可現在,劉雅寧這么橫插一杠子,把他的計劃全打亂了。
這個女人……真是麻煩。
鄭浩對劉雅寧的感覺很復雜。
平心而論,她不惹人討厭,甚至有時候那股直來直去的勁兒,比機關里那些說話拐彎抹角、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可愛得多。
她長得也漂亮,家世更是沒得說。
如果放在以前,或者換個環境,鄭浩或許不介意和她接觸一下,甚至發展點什么。
但現在不行。
他馬上就要離開臨川了。報考省委辦公廳的決心已下,他所有的精力都必須集中在這件事上。任何節外生枝,都可能帶來不必要的風險。
尤其是劉雅寧這種身份敏感的人物。
縣委書記的獨生女。
和她走得太近,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他會被打上“劉航圈子”的標簽。
意味著他可能會卷入臨川官場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是非之中。
更重要的是,如果他和劉雅寧的關系被蘇曼青知道……
鄭浩打了個寒顫。
他雖然已經決定離開,并且和蘇曼青達成了“共識”,但他心里清楚,蘇曼青對他的占有欲和控制欲并沒有消失,只是暫時被理性壓制了。
如果讓她感覺到威脅,尤其是來自劉雅寧這種年輕、漂亮、家世顯赫的女人的威脅,天知道她會做出什么事來。
蘇曼青的能量和手段,鄭浩是見識過的。
她能讓馬胖子那樣的老油條對她畢恭畢敬,能在臨川乃至明州的商界和官場游刃有余,絕不僅僅靠的是美貌和交際手腕。
他不想在離開之前,再惹上任何麻煩。
他只想安安靜靜地備考,然后悄無聲息地離開。
可事與愿違。
劉雅寧顯然不打算放過他。
“下班等我……咨詢政策……”
鄭浩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借口找得可真夠爛的,殘聯和住建局業務交叉不多,無障礙設施的政策咨詢,怎么也輪不到找他一個小干事。
這擺明了就是沖著他這個人來的。
躲是躲不掉了。
鄭浩嘆了口氣,知道今天這場“劫”是逃不過去了。
他只能希望劉雅寧只是一時興起,找他逗個悶子,聊幾句也就罷了。
他看了一眼電腦右下角的時間,離下班還有一個多小時。
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重新將注意力集中到面前的習題集上。
……
下午五點半,下班鈴聲準時響起。
住建局辦公樓里立刻熱鬧起來,同事們互相打著招呼,收拾東西準備回家。
鄭浩磨磨蹭蹭地關掉電腦,整理好桌面。
他故意拖延時間,希望等大部分人都走了,劉雅寧等不及了自己離開。
然而,當他最后一個走出辦公室,來到單位大門口時,心里那點僥幸徹底破滅了。
冬天天黑得早,此時外面已經華燈初上。
就在住建局大門旁邊那棵光禿禿的梧桐樹下,停著一輛嶄新的白色寶馬mini,在略顯陳舊的街道背景下格外扎眼。
車窗降下一半,劉雅寧正坐在駕駛座上,戴著墨鏡,一只手隨意地搭在車窗邊,手指有節奏地敲擊著。
她似乎早就到了,正百無聊賴地等著。
看到鄭浩出來,她按了下喇叭,然后摘下墨鏡,沖他揚了揚下巴,臉上帶著一種“你終于出來了”的笑意。
鄭浩硬著頭皮走過去。
“劉科員,你還真來了?”
“廢話!我劉雅寧說話算話!”
劉雅寧推開車門,示意他上車:
“趕緊的,外面冷死了!”
鄭浩猶豫了一下,看了看周圍。
雖然大部分同事已經走了,但保不齊還有眼線。
他這要是上了縣委書記千金的車,明天還不知道會傳出什么風風語。
“那個……劉科員,要不……我們就在附近找個地方坐坐?喝杯咖啡?”
鄭浩試圖做最后的掙扎。
“上車!”
劉雅寧根本不給他商量的余地,語氣帶著不容置疑:
“我都等你半天了,凍壞了你負責啊?趕緊的,帶你去個地方,保證比咖啡廳有意思!”
鄭浩無奈,只好拉開副駕駛的門,坐了進去。
車內暖氣開得很足,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好聞的香水味。
劉雅寧一腳油門,小巧的mini車靈活地匯入了下班的車流。
“系好安全帶。”
她側頭看了鄭浩一眼,嘴角帶著一絲戲謔:
“怎么?怕我吃了你?”
鄭浩有些尷尬地拉過安全帶扣上:
“沒有……就是覺得……有點突然。”
“突然什么呀?”
劉雅寧熟練地打著方向盤。
“我就是無聊,想找個人說說話。你說這臨川縣城,能跟我聊到一塊去的男的,掰著手指頭數,也沒幾個。你算一個。”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既抬高了鄭浩,又顯得她沒那么“刻意”。
鄭浩不知道該接什么,只好沉默。
就在這時,劉雅寧放下筷子,單手托著腮,目光有些迷離地看著窗外漆黑的夜空,輕輕嘆了口氣。
“鄭浩,你說……人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
這個問題來得有些突兀。
鄭浩愣了一下,看向劉雅寧。
她的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有些朦朧,眼神里沒有了平時的張揚和戲謔,反而透出一種淡淡的……虛無和迷茫。
這不像是裝出來的。
“怎么突然問這個?”
鄭浩沒有直接回答,反問道。
“就是覺得沒意思。”
劉雅寧轉回頭,看著鄭浩,自嘲地笑了笑:
“你看我,要什么有什么。我爸是縣委書記,從小到大,沒人敢欺負我,想要的東西基本都能得到。工作?就是個擺設,混日子而已。”
“可我就是覺得……沒勁,特別沒勁。”
她晃動著杯中的紅酒:
“每天一睜眼,就知道今天會是怎么過。見同樣的人,說同樣的話,處理一些雞毛蒜皮、毫無意義的事情。”
“有時候我看著殘聯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心里也會有點觸動,想做點什么。但一轉念,又覺得做什么都沒用,改變不了什么。這個系統就是這樣,僵化,低效,充滿了形式主義和虛偽。”
“我就像被困在一個華麗的金絲籠里,看著外面的人為了生存拼命掙扎,而我自己……卻連為什么活著都搞不清楚。”
她的語氣很平靜,但話語里透出的那種深刻的虛無感,卻讓鄭浩感到有些心驚。
鄭浩沉默了片刻。
他原本準備的那些敷衍的、雞湯式的回答,在這種真實的迷茫面前,顯得蒼白無力。
他看著劉雅寧,忽然覺得,也許今晚并不完全是浪費時間。
也許,他可以試著和她進行一次真正的、有深度的交流。
這不僅是為了應付她,或許……也能幫助她,哪怕只是一點點。
“劉科員……”
鄭浩斟酌著開口。
“叫我雅寧吧,下班時間,別那么正式。”
劉雅寧打斷他。
“……雅寧。”
鄭浩從善如流,他調整了一下坐姿,神情變得認真起來。
“你剛才說的那種感覺,其實很多人都有,尤其是在年輕的時候。這不奇怪。”
“從精神分析的角度來看,這種虛無感和意義的缺失,可能源于幾個層面。”
鄭浩開始運用他所學的知識,嘗試著去分析和解釋。
“首先是本能壓抑與社會規訓的沖突。我們生來有各種欲望和沖動,但社會要求我們遵守規則,壓抑那些不符合規范的部分。這種壓抑會導致一種內在的空虛感,因為真實的自我被束縛了。”
“其次,是現代性帶來的‘祛魅’。以前的人,相信神,相信某種崇高的秩序,生活是有既定意義的。但現在,科學理性告訴我們,世界是物質的,沒有神,沒有預設的意義。意義需要我們自己去找,去創造。這個過程很艱難,很容易陷入迷失。”
“再者,也可能是‘鏡像階段’的延伸,我們總是通過別人的眼光來確認自己的存在和價值。
當你發現周圍人的認可、那些外在的標簽,比如縣委書記的女兒,都無法讓你感到真正的滿足時,你就會開始懷疑一切。”
鄭浩盡量用通俗的語解釋著拉康、弗洛伊德的一些理論。
他沒有高高在上地說教,而是像在探討一個共同的問題。
“所以,你覺得沒勁,覺得活著沒意義,并不是你的錯,也不是因為你擁有的太多或太少。這可能是現代人普遍面臨的一種精神困境。”
劉雅寧原本有些渙散的目光,漸漸聚焦在鄭浩臉上。
她沒想到鄭浩會這么認真地回答她這個看似“無病呻吟”的問題。
而且,他說的這些……好像有點道理?
她聽不懂那些專業術語,但她能感受到鄭浩話語里的那份誠懇和試圖理解她的努力。
他不是在敷衍她,也不是在賣弄學問,他是真的在思考她的問題,并試圖給出一個解釋。
這種被認真對待的感覺,讓她感到很安心。
“那……該怎么辦呢?”
劉雅寧下意識地問,語氣里少了幾分玩世不恭,多了幾分求知欲。
“怎么辦……”
鄭浩沉吟了一下。
“精神分析認為,直面這種虛無和焦慮本身,就是解決問題的開始。承認意義的缺失,承認人生的荒誕性,然后……在這個基礎上,去選擇,去行動,去承擔。”
“薩特說,‘人是被判定為自由的’。意思就是,我們沒得選,必須為自己的人生賦予意義。這個過程很痛苦,但也是人之為人的尊嚴所在。”
“你可以試著去找一些能讓你投入進去的事情。不一定是多么偉大的事業,哪怕是很小的事情,只要你覺得有價值,能讓你感受到‘我在活著’,就可以。”
“比如,你剛才說的,幫助殘聯那些真正需要幫助的人。也許你改變不了整個系統,但如果你能幫助到某一個具體的人,讓他的生活有一點點的改善,對你來說,這可能就是一種意義的生成。”
鄭浩的聲音平和而清晰,像一股涓涓細流,流淌在安靜的空間里。
劉雅寧靜靜地聽著,手里的酒杯忘了喝。
她看著鄭浩在談論這些抽象話題時,眼睛里閃爍著的認真和智慧的光芒。
那一刻,她覺得眼前這個男人,和平時那個在單位里有些拘謹、甚至有點“傻氣”的小干事,完全不一樣。
這種發現,讓她對鄭浩的興趣,瞬間超越了僅僅是“逗悶子”的層面。
她開始真正地……對他這個人感興趣。
“沒想到……你還懂這些。”
劉雅寧喃喃地說,眼神有些復雜。
鄭浩笑了笑,有些不好意思:
“瞎看了一些書,胡亂說的,不一定對。”
“不,我覺得你說得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