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軍左右看了看,走廊里人來人往,他壓低了些聲音,臉上露出一種同行之間交流“業務難題”的誠懇:
“具體我也說不好,就是覺得怪。按當時區里發的指導價下限,北河村那批地,補償款打到村集體賬戶的數字,跟我們審計看到的鄉鎮財政撥付憑證,中間差了一小截。”
“錢不多,但程序上說不通啊。問了鎮上當時經手的人,支支吾吾,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就說可能是‘其他費用’或者‘工作經費’……這哪能糊弄得過去?”
吳軍攤了攤手,顯得既無奈又較真:
“我們干審計的,就認死理,一分錢都得有出處。可這都好些年前的事了,查起來真費勁。老師您是本地人,又教政治的,懂政策,您說,這種事兒,當年常見嗎?”
趙希同的心臟砰砰直跳。
鄉鎮配套資金?對不上?工作經費?
當年北河村征地,四海集團的人帶著鎮干部下來,口口聲聲說的就是按區里“最低標準”補償,一分不會少!
村民們雖然覺得低,但看到蓋著紅頭文件的補償標準,也只好認了。
至于那些所謂的“工作經費”,一定就是喂飽了那些黑心干部和地痞流氓,讓他們來逼我們簽字的“好處費”。
一股巨大的、被欺騙和被侮辱的怒火,猛地沖上趙希同的頭頂!
他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呼吸也粗重起來。
吳軍被他突然的情緒變化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訥訥道:
“老師……您……您沒事吧?我就是隨口一說,您別往心里去……”
趙希同猛地一把抓住吳軍的手臂。
“常見?何止常見!”
趙希同的聲音激動,眼睛死死盯著吳軍。
“我告訴你,當年北河村的事,爛透了!從根子上就爛透了!”
“區里的標準是最低線?屁!那根本就是幌子!是跟四海集團唱的雙簧!”
“四海的人壓價,鎮村干部幫腔,地痞流氓威脅!最后落到村民手里的,能有個七八成就算燒高香了!就這,還得感恩戴德!”
“你說的那筆對不上的錢?我告訴你去哪了!喂了狗了!喂了那些幫著資本家啃骨吸髓的看門狗了!”
他越說越激動,唾沫星子幾乎濺到吳軍臉上。
“你們審計局現在才來查?早干什么去了?!現在查這些雞毛蒜皮的賬目差誤有什么用?!能把我爹媽被強占的地還回來?能把我妹的下崗補償補上?”
走廊里經過的幾個學生和老師都驚訝地看過來。
吳軍臉上閃過一絲慌亂,連忙壓低聲音:
“老師,老師!您別激動!小聲點!這兒不是說話的地方!”
他一邊說,一邊半推半勸地把情緒失控的趙希同拉到了樓梯拐角一個相對僻靜的角落。
趙希同胸口劇烈起伏著,靠著冰冷的墻壁,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眼圈都有些發紅。
吳軍看著他的樣子,臉上那副瑣碎官僚的表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的凝重。
他沉默了幾秒鐘,從口袋里摸出一包煙,抽出一根遞給趙希同。
趙希同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那煙盒,煩躁地擺了擺手。
吳軍自己也沒點,把煙塞了回去。
“趙老師。”
吳軍的聲音低沉了下去,不再有之前的抱怨和絮叨,變得異常清晰和認真。
“您剛才說的這些,非常重要,比我們審計賬面上那點差額,重要一萬倍。”
趙希同猛地抬頭,警惕地看著他。
吳軍迎著他的目光,眼神坦誠:
“不瞞您說,我這次下來,也不單單是為了那點陳年舊賬。”
他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幾乎只有兩人能聽見:
“市里新成立了政策調研組,您可能聽說了。目的,就是要把北河村這類歷史遺留問題的爛賬,徹底搞清楚,該糾正的糾正,該追責的追責。”
政策調研組!果然!
趙希同嘴唇動了動,想冷笑,想嘲諷,卻被吳軍接下來的話堵了回去。
“調研組剛啟動,阻力很大,水很深。很多知情人不敢說,不愿說,或者像您一樣,根本不信。”
吳軍的語氣帶著一種罕見的誠懇:
“我以審計局的身份來找您,就是不想打草驚蛇,也想看看,您這樣的知情人,最真實的反應和態度。”
“您剛才的反應,您說的這些話,雖然難聽,但句句都在點子上,說出了問題的核心和本質。”
吳軍看著趙希同,目光灼灼:
“趙老師,我現在不代表任何單位,只代表我個人,問您一句。”
“如果……如果這次市里是動真格的,是真的想捅破這天,您愿不愿意,把您知道的、掌握的,那些具體的人,具體的事,具體的證據,說出來?”
“哪怕……可能會有風險?”
趙希同死死地盯著吳軍,試圖從他臉上找出絲毫虛偽和欺騙的痕跡。
但他只看到了一種同行的疲憊,一種對真相的渴望,以及一絲……豁出去的決然。
趙希同喉嚨滾動了一下,干澀地開口,聲音沙啞得厲害:
“我憑什么……再信你們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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