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滄瀾縣第七中學。
上午第三節課,初二(三)班的政治課。
趙希同合上《政治經濟學》課本,粉筆頭在黑板上“價值規律”、“剩余價值”等幾個關鍵詞上重重敲了敲,發出沉悶的響聲。
“這幾個概念,選擇題、簡答題必考,回去背熟。理解不了沒關系,把定義和特征給我一字不差地默寫出來就行。”
臺下響起一片窸窸窣窣的翻書聲和劃重點的沙沙聲,夾雜著幾聲壓抑的哈欠。
學生們眼神麻木,或低頭疾書,或目光游離。
趙希同看著這一幕,心頭涌起一股熟悉的、近乎麻木的悲哀。
課本上這些理論,他曾奉若圭臬,深信能解釋世界,改變世界。
可如今,他站在這里,卻只能告訴學生,不必懂,記住就好,考試有用。
多么諷刺。
他當年選擇回縣城當老師,多少還存了點啟蒙思想、培養公民的念想。
可現實是,他最大的作用,就是幫這些孩子盡可能多考幾分,走出這個小地方,至于他們腦子里真正裝了什么,沒人在意。
他自己呢?不也一樣。
滿腹的牢騷和所謂的“清醒”,除了在夜深人靜時折磨自己,或者像昨天那樣對著電話發泄一通,又能改變什么?
徒增笑耳。
下課鈴像是赦免令,瞬間激活了死氣沉沉的教室。
學生們如蒙大赦,收拾書包,嬉鬧著涌出教室。
趙希同最后看了一眼黑板上那些蒼白的概念,拿起課本和幾乎空掉的茶杯,也跟著人流走了出去。
廁所在樓道盡頭。
他解決完生理需求,正站在洗手池前擰開水龍頭,冰冷的水沖刷著手上的粉筆灰。
一個微微發福、戴著黑框眼鏡、穿著灰色夾克的中年男人走了進來,站在他旁邊的位置,也開始洗手。
男人動作有些慢吞吞的,臉上帶著一種機關干部常見的、略顯疲憊和瑣碎的神情。
“這學校的廁所可真夠嗆。”
男人忽然開口,像是自自語,又像是抱怨。
“下水好像不太通暢。”
趙希同沒搭腔,只是關掉水龍頭,甩了甩手,準備離開。
“唉,跑了一上午,連口熱水都沒喝上。”
男人嘆了口氣,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皺巴巴的紙巾擦手,目光不經意地瞥了一眼趙希同放在池邊的課本。
“喲,老師啊?教政治的?”
男人像是找到了話頭,語氣客氣了些。
趙希同這才抬眼仔細看了看對方,陌生面孔,不像學校的人。
“嗯。”
他含糊地應了一聲,拿起課本就要走。
“政治好,政治重要啊。”
男人跟上一步,和他并排往外走,臉上堆起略顯討好的笑容。
“不像我們,天天跟數字打交道,頭大。”
趙希同腳步頓了頓:
“你是?”
“哦,敝姓吳,市審計局的。”
男人從懷里摸出一個皺巴巴的工作證,快速晃了一下。
“下來搞個經濟責任審計延伸調查,查點陳年舊賬,麻煩得很。”
審計局的?
趙希同心里咯噔一下,警惕性瞬間提了起來。
昨天剛罵完市里來的“調研組”,今天就來個市審計局的?這么巧?
他不動聲色地“哦”了一聲,繼續往前走,態度冷淡。
吳軍似乎沒察覺他的冷淡,或者說根本不在乎,自顧自地抱怨著:
“真是沒辦法,上面一張紙,下面跑斷腿。都是十幾年前的老賬了,憑證不全,簽字模糊,問誰誰都說記不清了,搞得我們焦頭爛額。”
他揉了揉太陽穴,一臉苦相:
“就比如,我們查到一筆賬,好像是當年你們這邊北河村征地款的鄉鎮配套資金,走賬程序有點問題,跟當時區里的補償政策文件好像對不上……嗨,我跟您說這個干嘛,您又不是干這個的。”
吳軍像是突然意識到失,連忙打住,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北河村?補償款?
趙希同的腳步徹底停住了。
他轉過身,看著眼前這個看似絮絮叨叨、人畜無害的審計干部,眼神變得銳利起來。
“對不上?怎么個對不上法?”
他的聲音有些發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