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先生識趣坐回去,宗瑛順手抽過信報箱里的報紙。
盛清讓大概好幾天沒取了,報紙也攢出一小疊,中文、英文都有。
宗瑛單手舉著報紙,低頭一邊走一邊看,到門口涼風撲面,抬頭只有陰沉沉的云,尋不到半點太陽的蹤跡。
盛清讓展開一直搭在小臂上的短夾克,極迅速地給她披上,只講一句“溫度有點降了”,即走到出租車旁拉開車門,請她先進。
宗瑛倏地回神,單手壓緊領口坐進車內,仍是低頭看報紙。
新聞、社論、公告、廣告,版面與戰前并沒有什么不同,內容也沒有大篇幅地傾向這一場戰爭。
這是區別本土的、屬于租界的報紙,大家關心9月份足球協會的換屆,在意百貨商店推出的新品,非常默契地將上海割裂成兩個部分——華界和租界,戰區和非戰區。
鋪天蓋地的日常瑣碎,是用來包裹戰火的外衣。
宗瑛沒能看完,抬起頭看窗外。
車子順利駛出法租界,一路開向公共租界的盛家公館,途徑南京路時,一棟熟悉建筑就從宗瑛眼前掠過——她曾經住過、被轟炸過的華懋飯店,重新開張了。
那天下午兩顆炸彈從天而降,爆炸聲震耳欲聾,樓道里一片血肉模糊。
但僅隔一月之后,它便恢復營業迎客,好像轟炸從未波及這里。
“什么時候開張的?”宗瑛不禁坐直了身體,目光仍在窗外。
“就這兩天。”盛清讓順著她的視線看出去,又講:“那天一同被炸的大世界劇院也開張了,最近還有新的電影上映。”
他語氣里透出一種無可奈何的憂慮,百米外對岸陣地的炮火是真切響著的,那邊是地獄,這里也絕不可能是天堂。
街上越來越多的外國駐軍昭示著粉飾太平下的恐慌與焦慮,巡捕房的警察四處抓捕可疑人物和暴亂難民,公共租界衛生處已經是第三次發布霍亂的疫情報告……竭力維持的秩序像脆弱玻璃一樣,一擊即碎。
汽車抵達盛公館時,一眾人正因一個孩子焦頭爛額。
盛清讓同門房講明來意,姚叔皺著眉說:“現下家里一團糟,先生最好快點東西取了就走。”
宗瑛注意到姚叔對盛清讓的態度不再是一味地拒之門外,竟然多了幾分善意。
她不在的這些天,發生了些什么事?
盛清讓向他打探情況:“怎么回事?”
姚叔便道:“昨天小少爺跟姑爺一起出去,也不曉得怎么就自己溜了,一直找到宵禁都沒找到,還是今天一大早被警察送回來的!送回來按說能松一口氣了吧?結果一回來突然就上吐下瀉,情況嚴重得不得了,二小姐就同姑爺吵起來了!”
宗瑛聽他講完,明白他口中的小少爺就是二姐家那個孩子。
她問:“是從哪里找回來的?”
姚叔道:“說他都已經到西邊難民點了,要不是家里同巡捕房再三地打招呼,哪里還有可能找得回來呀!”
盛清讓輕蹙眉,冷靜地同宗瑛說:“那邊在鬧霍亂。”
宗瑛下意識抿了抿唇,沒吭聲。
盛清讓又講:“我進去拿了醫藥包就出來,你在這里等我。”
宗瑛站在潮濕的涼風里看他大步往小樓走,不自覺地握緊了拳。
盛清讓甫到門口,便聽得客廳里吵翻天,一邊是二姐的責罵聲,一邊是二姐夫的撇清與辯解,質疑無非是講“帶小孩出去怎么不看好,是不是又同哪個戲子鬼混去了?到底是哪個人把你迷得這樣七葷八素,連兒子都沒心思看了?”云云,二姐夫便說“我要真心去瞎搞怎么還會帶小孩出去?你稍微動動腦子好伐?家里的錢都是你在管,我哪里有閑錢出去同人鬼混?”等等。
始終幾個話題翻來覆去地吵,簡直沒有個盡頭。
盛清讓本打算繞過他們上樓去取醫藥包,剛上了兩節臺階,卻突然又被二姐叫住:“你回來怎么一聲招呼也不打?這樣悄無聲息是要嚇死人嗎?!”
盛清讓停住步子,轉過身下了樓梯,正色道:“盛清萍,遷怒我沒有意義,我想你現在應該做的最緊要的事情不是爭是非——是立即送阿暉去醫院。”
他說完即重新轉身上樓,二姐夫這時也順著他的話頭講二姐:“阿暉現在這個樣子當然是要送去醫院,你在這里胡攪蠻纏有沒有意思?”
二姐氣卻更盛:“姓周的你不要妄圖轉移話題!”
盛清讓步子又頓住,他講:“西區鬧霍亂,阿暉從那里回來就上吐下瀉,希望你對阿暉負責,也對這個樓里的其他人負責。”
“老三你什么意思?!”
盛清讓提醒都說盡,實在沒什么可以再講的了。
他置若罔聞快步上樓,二姐朝樓上喊:“你在咒阿暉嗎?!你到底什么意思?!”
“霍亂高度疑似病例,必須馬上隔離的意思。”
二姐聞聲倏地扭過頭,只看到門口站了一個熟悉的、久違的身影。
她看著對方發愣,下意識反問:“你再講一遍?”
宗瑛寡著一張臉,所有態度都在一雙冷冰冰的眼睛里:“我說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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