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心里一搓火被宗瑛這句話一撲,起碼熄了一大半,鼻翼翕動,只剩滿臉無處可撒的氣。
盛清讓聞返身,看向門口的宗瑛,顯然未料到她會進來:“宗小姐?”
宗瑛進樓,除了擔心盛清讓又同家里揪扯不清外,還出于一種身為醫者潛意識里的提醒義務,結果剛到門口就聽見二姐在與丈夫爭執,對盛清讓的一番好意提醒更是絲毫不領情——
這時候罔顧主次,對孩子對自己、甚至對他人都是很不負責任的行為。
宗瑛接著講:“上吐下瀉不一定是霍亂,但從疫區回來出現典型霍亂癥狀必須謹慎處理。如果真是霍亂而置之不理,阿暉可能會因為嚴重吐瀉脫水、休克甚至死亡,這棟樓里的人也都面臨被傳染的風險。”
語聲不高不低,卻透著權威感,整棟房子里仿佛只有她的聲音。
二姐只曉得外面鬧疫病,但一貫認定那是難民區的事情,哪里同自己扯得上半點關系,當然不肯承認霍亂離自己這樣近,遂抬手指了宗瑛道:“你、你危聳聽!”
宗瑛走過去,將報紙遞到她面前,只道:“看過之后再下結論,也不遲。”
租借報紙的社會新聞版面,其中夾了一條衛生處的公告,說明疫情現狀的同時,提醒租界居民警惕,并要求一旦出現疑似癥狀立即前往租界專設的霍亂醫院進行隔離治療。
二姐英文雖不是極好,但這一則公告好歹也看得明白,未及她回神,二姐夫一把奪過報紙,快速掃幾眼,語氣舉止立刻添了焦慮:“趕緊趕緊,叫姚叔馬上送阿暉去醫院,那個專門治療霍亂的醫院在哪里?”
“送去什么霍亂醫院?!”二姐的氣焰頓時又熊熊燃起,語調明顯拔高:“那種醫院本身就是個瘟疫區!送去了沒病都要得病!”
聲音刺耳,宗瑛耳膜都仿佛震得疼了一下,她下意識皺了眉,講:“疫病醫院會有專業的消毒與隔離措施——”
話還沒完,二姐打斷她反駁:“你去過?”
“我去過。”盛清讓說完快步下了樓,走到宗瑛身前,隔開她與二姐:“如宗小姐所,他們確有專業的處理流程,我也有朋友已經痊愈出院。霍亂應是越早治療越穩妥,所以不宜再耽誤時間。”他說著即刻轉向二姐夫:“盡快送醫為好。”
二姐夫雖然與他有一些過節,此時卻與他同心,馬上叫住傭人:“快點帶阿暉下來,叫姚叔去準備車子,我們馬上去醫院。”
“哪個敢?!”二姐只身攔阻,直接擋住樓梯不讓傭人上去,她眸光中分明寫滿恐慌,卻又下意識地抵抗,聲音愈歇斯底里:“就算是霍亂也不能去醫院!叫醫生到家里來治!”
“這種時候整個上海最缺的就是醫生,哪個醫生有工夫到你家里來?”二姐夫聲音陡高上去,斥道:“盛清萍你講講道理!”
“她不就是現成的?!”
二姐急紅眼,抬手直指宗瑛,盛清讓立刻駁道:“宗小姐是客人,不是你呼來喝去的傭人。”
他說完轉過頭,正打算讓宗瑛先出去,樓上突然傳來傭人的急呼:“小少爺吐得都快要昏過去了!”
二姐慌忙上樓,二姐夫也立馬跟上,木質樓梯一陣咚咚急響,哪個還顧得到宗瑛在后面的提醒。
她講的是“等一等,不要直接接觸病室里的排泄物”,但只有盛清讓聽到了。
盛清讓轉頭對上她目光,只見她問:“醫藥包在哪?”
“我去取。”盛清讓說完就要上樓,宗瑛卻拉住他:“我同你一起。”
兩人快步到二樓書房,盛清讓拉開頂柜取出醫藥包遞到宗瑛面前,她嘩啦一聲拉開,麻利地從中找出消毒液、手套口罩及抗菌藥若干:“霍亂是腸道傳染病,避免排泄物接觸很重要,他們那樣貿然進去太危險了,得馬上知會他們傳染的風險。”
她說完迅速蒙上口罩,甫抬頭,突覺盛清讓神色微變,驀地一轉頭,循他視線看過去,這才發現坐在角落里的大哥。
大哥坐在一把輪椅里,垂下來的褲腿空空蕩蕩,臉色發白,看到宗瑛時卻又突然漲紅了臉,聲音幾近咆哮:“是不是你鋸了我的腿?!”
宗瑛懵了一瞬,在他“為什么要鋸我的腿?”、“我叫你鋸了嗎?”、“憑什么不過問我?!”等接二連三的質問聲中,盛清讓道:“我說過當時的情況——”
大哥粗暴打斷盛清讓:“我要她講!”
宗瑛伸手攔了一下盛清讓,轉向大哥,聲音穩而冷靜:“我的確是參與你截肢手術的醫生,你下肢毀損非常嚴重,盲目保肢除了引起并發癥和更麻煩的感染,對保命毫無益處,還要繼續往下講嗎?”
她一張臉被口罩遮去大半,露著的一雙眼也辨不出情緒。
氣氛僵持片刻,她最終轉過身,埋頭迅速整理了醫藥包就要出門。
術后心理疏導不是宗瑛擅長的部分,但臨到門口,她突然又停住腳步,短促嘆一口氣,背對著大哥道:“盛先生,遭遇事故已是既成事實,能做的只有向前看。”
盛清讓察覺到她講這話時,明顯是深有體會的語氣,仿佛自己也經歷過類似的意外。
然他走到她身旁,她卻提著醫藥包先出去了。
只這么稍稍一耽誤,外面事態就完全變了個模樣。
二姐夫突變強勢,抱起孩子就下樓出門,也不求司機,自己坐上汽車駕駛位就要帶阿暉去醫院,二姐一路吵一路攔,始終沒能攔得住。
宗瑛下樓時,怒氣十足的汽車鳴笛聲響徹了整個公館。
她杵在樓梯口,斂回視線,低頭看過去,樓梯上、客廳地板上,一路零零落落的嘔吐物痕跡。
空氣一陣滯悶,她轉頭提醒下樓的盛清讓:“小心,不要踩到。”
汽車聲遠去之后,外面只有稀稀落落的蟬鳴聲。
陰天里慘白無力的光,透過彩玻璃映入客廳,在地板上留下死氣沉沉的色塊。
二姐走進來,還沒走幾步,突然挨著客廳沙發癱坐下來。
她鬧了這一番,旗袍上盤扣散了兩顆,一貫打理服帖的小卷發此時也耷下來幾縷,眸光黯淡,是與往日囂張架勢全然不同的狼狽。
突如其來的戰事將生活弄得更糟——
夫家的產業幾乎全毀于戰火,家也淪為戰區只能搬回娘家,大哥失了雙腿完全像變了個人,清蕙為了那兩個來路不明的孩子甚至不惜與自己決裂,丈夫每天不曉得同誰在鬼混,連阿暉也突然病得這樣重,這個平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跋扈婦人,此刻卻癱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
宗瑛打量了一會兒,走到她面前停下來,突然俯身,講:“伸手。”
二姐不明所以地抬頭,看起來像一只被拔光棘刺、失去攻擊力量的動物。
宗瑛又重復一遍:“伸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