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朝,皇帝如常至壽安宮向太后請安。
走進壽安宮東暖閣,只見太后端端正正盤腿坐在榻上。十年風霜,并沒在她臉上留下多少痕跡,如今的她仍是細眉深目,瓷白肌膚。只是那眼睛中透出來的光,水波不興,沉穩收斂,讓她動靜之間愈發添了些雍容之態。
只見皇帝幾步走到榻前,旁邊早有太監拿來墊子鋪好,皇帝便跪下身去,恭敬的道:“兒子桓寧恭請皇太后萬福金安!”一面磕了頭。太后忙讓摻起來,又讓在榻上坐了,方笑道:“你來的倒巧,大婚的日子禮部剛呈了折子,你也過來瞧瞧吧,好歹挑一個合意的。”
皇帝雖非太后親生,但十幾年朝夕相處下來,感情卻十分親厚,當下笑道:“婚姻大事,自古都是依著父母之命媒妁之,兒子的婚事自然全憑太后做主,太后的意思便是兒子的意思。”太后聞哧的一笑道:“你呀,一張嘴比蜜還甜!誰不知道你心里的小九九,你素來嫌這些個事情瑣碎,有人給你做主,你高興還來不及呢。”皇帝也笑起來:“兒子這一仗又輸了,萬事總瞞不過太后的眼睛。”
太后手指在空中向皇帝輕輕一點,笑道:“你呀,眼看就大婚的人了,還這樣子調皮!”皇帝卻就勢走到太后身邊坐下,伸手就將太后攔腰抱住,撒嬌道:“兒子在外面,時時都得端著皇帝的勁兒,夠累的,就只在太后這兒能這樣子調調皮,松快松快。”太后見皇帝一副小兒之態,心中忽然有個觸動,便垂下手來輕輕拍著皇帝后背,半晌方道:“唉,我都知道,都知道,太難為你了。”
當下皇帝陪著太后聊了一會子天,又逗弄太后養的八哥說了一回話,用過午膳,方起駕回乾德宮。
太后卻沒有歇中覺,一個人坐在窗前看著皇帝大駕出了壽安宮,嘆了口氣,方轉頭對旁邊伺候的祝隆壽道:“這孩子,也太著急了點。”祝隆壽微微弓起身子,尖細著嗓子笑道:“皇上還小,太后您慢慢教導就是了。”太后卻并不說話,只緩緩點一點頭,順手端起茶盞來,目光卻慢慢飄飛出去,悠長深遠。
記得那是十一年前的二月間,春寒料峭,草木未發,又加上先皇初喪,整個大周皇宮里死寂一般沒有半點生氣。那時候方只二十七歲的她雖已經貴為太后,普天之下地位最高的女人,可她心里的滋味卻是苦的,就仿佛她手里那一盞蓮心茶——她沒有子嗣。
沒有子嗣,這在十萬丈深淵一般的宮廷里,就是沒有依傍,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再好些也不過是寂寞深宮熬白了頭發。可偏偏新皇是七歲的皇二子桓寧,他母親承秀宮敬妃恃寵而驕,覬覦她皇后的寶座日久,宮中上下只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況且她與她之間還隔著殺子之仇!先皇的嫡子,她唯一的兒子桓定,不到兩歲便夭折了。宮里都只道是年幼體弱,她卻知道是被敬妃和她妹夫齊王謀害。只苦于手里沒有握著證據,也就只能隱而不宣。她整日里仍是那個淳厚平和的皇后,可這件事終是她心中抹永遠不去的塊壘!
原先先帝在世,雖寵著敬妃,可念著她莊重識禮,好歹也還護著她。如今先皇晏駕,敬妃手里有小皇帝,朝中有齊王協助,憑她的性子,勢必會篡權奪位!她父親雖是前朝狀元,輔政老臣,但在世時一副傲骨兩袖清風,并不曾結黨營私,如今更是尸骨早寒,人走茶涼,朝中就只一個弟弟做著九門提督的二品官,怎么斗得過她?
那時候,她日日先皇靈前慟哭,夜夜長明燈下守靈。燈火明滅搖曳,照著面前金磚地上,一團黑黃黑黃的暈光,也照著她的眼睛,她卻仿佛盲了一樣——今后的路,她未明的前路,睜大著空洞的雙眼卻仍然看不到的,那隱沒在夜色中的路,誰會為她點亮一盞燭光?
總算天無絕人之路,二月初九敬春神,永王妃密奏齊王謀逆之事,讓她大驚之下反倒鎮靜下來——原來他們師出無名,畢竟還需太后助力——這真真是與虎謀皮!她將計就計,一面渾然不覺般與齊王結盟,密議□□之事,一面通過永王暗中聯絡輔政的陳元旭、趙省齋與駐防章平城外的中軍營、驍騎營和欽州大營,合力演出一場螳螂捕蟬的好戲,滅掉莊妃齊王一黨,順手報了殺子之仇。
太后緩緩收回目光,卻只覺得手中一片冰涼,原來還端著那盞蓮心茶,茶水早已涼透。她將茶盞仍舊擱在幾上,待會兒他們自會來收拾,她如今仍是太后,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這些年來,她盡心一力輔佐并非親生的皇帝成人,一不垂簾二不干政,舉國上下都道她是千古賢后,哪里還有人會記得她也曾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世人都是健忘,可這健忘也是因著她是贏家的緣故——這么多年過去了,敬妃早已命喪黃泉,齊王仍是亂臣賊子!太后唇角浮起一絲淺淡笑意,只一瞬間就黯淡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