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個小廝在路上打點,諸事自然順當許多。雇車住店這樣拋頭露面的事情,同興不用吩咐,樣樣做得妥妥當當。三個人日日同行同住,頑笑之間已到了肅安,往前再行三日便可進余庭城。
余庭本在永定之南,一路乘車也需近一個月路程,因遇著父親亡故這樣的大事,不免耽擱,等蘇顏華到了肅安已是臘月二十八。因正年關,家家戶戶都忙著備辦年貨年禮,車夫們停了差事,好說歹說都不肯大節下的跑這一趟。幾個人只好在客棧住著,等過了燈節再出發去余庭。
肅安雖是小城,但扎制彩燈的技藝卻是遠近聞名,每年上元燈節是這里最熱鬧的節日。燈節前三天開始,早早的便有人在城東粼河兩岸安放燈籠食攤,十五日上燈時分一到,肅安周圍十里八鄉的百姓傾城而出,齊聚在此,游燈河,逛廟會,吃元宵。
那時節,一條粼河燈環火繞,亮如白晝。燈花耀著河水,河水漾著燈花,人在岸上摩肩接踵,船上在水面往來不斷,無盡繁華。亥時一到,對面坪山照例騰起五彩焰火,天上的焰火輝映地上的燈光,燦若星辰。
香微和同興兩人論年紀還只是孩子,哪一個不是愛熱鬧的?聽說上元節有燈會,早就眼饞心動。蘇顏華因身上有孝,不能前往,便讓他倆結伴去了,交待早去早回。
行旅途中最怕遇到節慶,遠遠近近一疊聲的爆竹劈啪里,別人是一家團圓其樂融融,自己卻離鄉背井形只影吊,讓人生出無盡感傷。
蘇顏華乍逢變故,心中凄苦,又閑坐無聊,便翻出一本《稼軒詞集》坐在燈前細讀,正讀到“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一句,卻聽得外面砰砰數聲巨響,天空也明一陣暗一陣的閃動,不由得放下書,走至窗前,將花隔窗拉開一線向外望去,卻原來是在放焰火。一蓬一蓬的煙花升上天空,五彩燦爛閃閃耀目,不過瞬間卻又無依無靠的全都落下來,漸漸消失無形,美是美的,蘇顏華卻不喜歡,從小便不喜歡。
她慢慢合上窗頁,走到桌前,端起茶碗來一看,半盞茶水早已冰涼。正待要叫伙計,卻想起今天全城都去觀燈,也不知有沒有人。便提著瓷壺從二樓拐角的樓梯上下去,到茶房里取水。剛取了水出來,走到天井里,前面一個伙計打著燈籠領著三個男人走進來。打頭的一個約莫二十一二歲年紀,神氣爽朗,欣長一雙眼睛,熠熠如星。只見他腳下如風,一邊走一邊解開身上玄青色雀金呢大氅,后邊早有下人雙手接過。蘇顏華見幾個人朝自己這方向走來,忙閃身避到一邊。
正在此時,天上一個響鞭呼哨著沖蘇顏華飛過來。蘇顏華猝不及防,只來得及用左手護住頭面,右手一松,茶壺早跌出去摔了個粉碎。
眼看就要撞上,卻從斜刺里沖出一個人來,用背擋著響鞭,將蘇顏華拉過來雙手環抱牢牢護住。只聽啪的一聲,響鞭在那人背上炸開。因衣裳厚實,并未見傷到。眾人剛松下一口氣,卻又見兩人收勢不及,齊齊往旁邊地上跌下去,那人左手掌正好撐在茶壺碎屑上,頓時涌出血來。
蘇顏華見狀早倒抽一口冷氣,驚道:“你的手!”那人雖覺吃痛,卻只微皺一下眉頭,勉強從地上撐起來。
兩個下人早叫了聲“爺!”沖上前來,一個抱住他的左手,慢慢摘去刺在手掌里的碎瓷茬子,一個吩咐伙計從廚房里抓來一把草木灰撒在上面,又從衣襟下擺撕下一根布條,將手掌包好。那人卻彎下腰對蘇顏華道:“你怎么樣?”蘇顏華微微一愣,轉過神來方覺得右腳踝骨處疼得鉆心,不由得伸手撫住腳,“哎喲”一下叫出聲來。
那人見狀,略略躊躇了一下子,道一聲“得罪”,便一手伸到蘇顏華臂彎之下,一手從兩膝下面穿過,將她橫抱起來。旁邊的伙計倒十分乖巧,忙在前面帶路,將幾人引進蘇顏華房中。
趙珩豐將蘇顏華放在床上,便打發伙計去請大夫。可那伙計卻面有難色的道:“這位小爺,不瞞您說,咱們肅安城通共就一個大夫,晌午的時候我便見他攜家帶口的到東城觀燈去了。”趙珩豐想了想沒有別的辦法,只得對蘇顏華道:“姑娘,在下有一名隨從,略通岐黃之術,可否讓他為姑娘看看?”蘇顏華早疼得說不出話,只能咬著嘴唇點了點頭。只等得片刻,趙珩豐便帶著一個四十多歲的人,拿著個木盒子進來。見那人輕手輕腳除下蘇顏華繡鞋,趙珩豐便默默退出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