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鎮事了,烏竹眠踏著深冬的積雪,沿著蜿蜒的山道返回青荇山。
三寸厚的積雪在她腳下發出輕微的咯吱聲,山道兩側的梅樹被積雪壓彎了枝椏,暗香浮動,偶爾有雪塊承受不住重量,簌簌落下,在寂靜的夜色里格外清晰。
天已完全黑透,唯有清冷的月光映著雪光,勾勒出群山的輪廓。
行至半山,一陣凄厲而兇狠的狼嚎聲劃破了山林的靜謐,伴隨著金鐵交擊的脆響和壓抑的喘息,烏竹眠腳步一頓,循聲望去。
前方一處較為開闊的林間空地,積雪已被踐踏得一片狼藉,一群眼冒綠光的雪狼,正圍著中間一個搖搖欲墜的身影。
那是個約莫十四五歲的黑衣少年,身形單薄,右手緊握著一柄已然折斷、只剩半截的殘劍,左臂上一道深可見骨的傷口正汩汩地冒著鮮血,在潔白的雪地上洇開大片刺目的猩紅。
少年的臉色慘白如他腳下的雪,嘴唇凍得發紫,身體因失血和寒冷而微微顫抖。
然而,唯有一雙眼睛,深邃得如同無星無月的永夜,此刻卻燃燒著瘋狂的、野獸般的兇戾與絕望,每一次揮動斷劍,都帶著一股同歸于盡的決絕狠勁,逼得圍攻的雪狼一時不敢過分緊逼。
但他的動作已肉眼可見地變得遲緩,每一次格擋都牽動傷口,鮮血涌出更多,顯然已是強弩之末。
烏竹眠沒有絲毫猶豫,身形如一道輕煙掠入戰圈。
指尖輕彈,數道凌厲的無形劍氣激射而出,精準地貫穿了最外圍幾頭雪狼的頭顱,剩余的狼群感受到致命的威脅,發出驚恐的嗚咽,夾著尾巴倉皇逃入密林深處。
風雪似乎更大了些,卷起地上的雪沫。
少年身形一個踉蹌,幾乎栽倒,烏竹眠伸出手,穩穩地扶住了他冰冷僵硬的手臂,將他拽了起來。入手處一片冰涼粘膩,是血混著雪水。
“別動。”她的聲音清冷,卻帶著一種奇異的安定力量。
掌心凝聚起一團溫和純凈的靈力,靈力之中又巧妙地混合了一絲霜策神劍鎮壓邪祟、凝滯生機的冰寒意志,緩緩渡向他左臂那最嚴重的傷口。
那冰涼的靈力帶著強大的鎮壓與凈化之力,瞬間壓制了傷口處躁動翻騰的陰冷煞氣,減緩了鮮血的流失,更帶來一絲久違的、驅散刺骨寒冷的清涼感和……微弱的生機。
奚無咎猛地一震,身體瞬間繃緊,下意識地想掙脫,但那磅礴又溫和的力量讓他動彈不得。
他眼中瘋狂的兇戾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瞬間破碎,被巨大的茫然和一絲難以置信的脆弱取代。
少年抬起頭,撞進了一雙清澈的眼眸里——那里面沒有他熟悉的厭惡、恐懼或憐憫,只有純粹的、近乎剔透的冷靜,映著雪光,也映著他狼狽不堪的影子。
風雪呼嘯,很快便掩蓋了來時的足跡和那片被鮮血染紅的狼藉戰場。
“跟我走。”烏竹眠簡意賅,攙扶著幾乎脫力的少年,一步步踏著積雪,走向青荇山門那在風雪中透出溫暖光暈的方向。
天地間一片素裹銀裝,劍廬小院覆蓋著厚厚的積雪,屋檐下掛著晶瑩的冰凌,溫暖的燈火從窗戶透出,在這冰天雪地中顯得格外溫馨。
還未到山門前,那厚重的、刻著古樸劍紋的大門便“吱呀”一聲從內打開,數道身影裹挾著暖意和關切的氣息,瞬間涌了出來,明亮的燈火驅散了門前的風雪與黑暗。
“師妹!”
“小師姐!”
“眠眠回來了!”
“可算回來了,擔心死我們了!”
率先沖出來的是小師妹百里鹿云,一身鵝黃色的襖裙,像只活潑的小鹿,小臉凍得紅撲撲,眼睛亮晶晶地直接撲過來,挽住烏竹眠沒攙人的那只胳膊:“師姐師姐!白水鎮好玩嗎?妖怪厲不厲害?你有沒有受傷?”聲音清脆又急切。
緊接著是二師姐玉搖光,一身火紅的勁裝,如同雪地里燃燒的火焰,英姿颯爽。
她快步上前,先是用銳利的目光上下掃視烏竹眠,確認她無礙后,才松了口氣,目光隨即落到她攙扶的陌生少年身上,帶著審視和一絲好奇:“眠眠,這是?”
三師兄云成玉緊隨其后,一身月白長衫,氣質溫潤如玉,即使在風雪中也顯得從容不迫。
他打量了烏竹眠一眼,習慣性嘴欠道:“很好,沒死。”
他的視線也自然地落在了奚無咎身上,尤其是那染血的左臂,眉頭微蹙。
小師兄千山則直接越過了寒暄,他的注意力第一時間被奚無咎身上的傷和那股虛弱的氣息吸引。
他快步上前,聲音溫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關切:“傷得不輕,快進來!”
說著,雙手已快速結印,濃郁的、充滿生機的綠色靈力如同溫暖的泉水,瞬間從他掌心涌出,柔和地籠罩住奚無咎的全身。
奚無咎只覺得一股龐大而溫和的生命氣息瞬間包裹了自己,如同浸泡在初春最溫暖的泉水中。
左臂那刺骨的疼痛迅速減輕,翻騰的煞氣被溫和地撫平、壓制,傷口處傳來麻癢的感覺,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止血、結痂。
枯竭的體力也如同干涸的河床注入了清泉,快速恢復著。這股溫和磅礴的生命氣息,與他體內那股與生俱來的陰冷感覺形成了鮮明對比,卻并不沖突,反而帶來一種前所未有的、令人沉溺的舒適感,讓他緊繃到極致的神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一絲。
“小師兄,麻煩你了。”烏竹眠這才松開攙扶的手,對著千山感激地笑了笑,順手從儲物戒中取出幾個油紙包,遞給最近的百里鹿云:“喏,給你們帶的白水鎮特產,梅花糕和酥糖。”
“哇!謝謝小師姐!”百里鹿云歡呼一聲,迫不及待地打開。
這時,大師兄宿訣沉穩的身影才出現在門內,他身材高大,面容剛毅,如同山岳般沉穩。他站在燈火通明的門廊下,目光深邃地掃過烏竹眠,確認她安然無恙后,最終落在了她身后那個滿身血污、氣息冷冽的陌生少年身上。
他的眼神很溫和,卻帶著洞悉一切的力量,讓奚無咎感到一種無形的壓力。
奚無咎緊抿著唇,一聲不吭,任由千山的靈力治療著自己,他微微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蒼白的臉上投下濃密的陰影,遮掩住眼中的情緒。
只是那雙深邃如永夜的眼眸,透過跳躍的燈火和眾人關切的目光,沉默地、帶著高度警惕和深深疏離地打量著眼前這些陌生而溫暖的人——他們彼此間的熟稔、關心、笑語,像一幅與他格格不入的溫暖畫卷。
那溫暖,刺眼得讓他下意識地想后退,心底深處卻不可抑制地涌起一絲連他自己都未曾察覺的、酸澀的羨慕。
廳堂內,炭火燒得正旺,驅散了外間的嚴寒。
千山仔細處理著奚無咎的傷口,百里鹿云嘰嘰喳喳地分著糕點,云成玉溫和地詢問著白水鎮的詳情,玉搖光則抱臂站在一旁,目光時不時掃過沉默的少年。
宿訣坐在主位,安靜地聽著。
這時,烏竹眠端來一碗熱氣騰騰、散發著草藥清香的肉湯,遞到奚無咎面前:“喝點熱的,暖暖身子,有助于恢復。”
奚無咎握著碗的手猛地收緊,指節因用力而泛白,碗壁傳來的溫熱透過冰冷的指尖,直抵心間,他垂著眼簾,長長的睫毛顫了顫,仿佛在進行一場激烈的內心掙扎。
最終,對溫暖的渴望和對眼前這陌生“善意”的無法抗拒,壓倒了警惕,他極其緩慢地伸出手,接過了那碗湯,小口小口地、近乎虔誠地喝著。
溫熱的湯水滑入冰冷僵硬的胃里,如同投入寒潭的火種,迅速蔓延開一片久違的、令人鼻酸的暖意。
“我叫烏竹眠。”烏竹眠的聲音在溫暖的炭火噼啪聲中響起,溫和地打破了圍繞著他的沉默壁壘。
她依次指向身邊的同門:“這是我大師兄宿訣,二師姐玉搖光,三師兄云成玉,小師兄千山,小師妹百里鹿云。”
每一個名字,都代表著一個溫暖且獨一無二的存在,奚無咎握著碗的手更緊了,碗里的湯面映著他毫無血色的臉。
他猛地抬起頭,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直直地看向烏竹眠,里面翻涌著復雜的情緒——絕望中迸發出孤注一擲的渴望,脆弱里藏著倔強的火焰。
他嘶啞而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種近乎卑微的懇求,清晰地響起:“我……我沒有名字。”
他停頓了一下,仿佛用盡了全身力氣,才將后面的話艱難地吐出:“仙子,求……求您收我為徒。”
“你……無處可去了嗎?”千山輕聲問,赤忱的眸子里滿是同情。
奚無咎沉默了很久,才極其艱難的、帶著一絲自嘲的絕望,吐出一個字:“……是。”
烏竹眠看著火光照耀下,少年那張布滿傷痕、寫滿孤寂與絕望的側臉,她輕輕嘆了口氣,聲音卻帶著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那……就留在青荇山吧。”
奚無咎猛地抬頭,那雙死寂的、如同永夜寒潭般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震驚和難以置信的光芒。
從烏竹眠的眼睛里,她他只看到了平靜,看到了真誠,看到了……一種近乎理所當然的接納。
“青荇山……”他喃喃重復,聲音干澀。
“嗯,青荇山。”烏竹眠點點頭,語氣輕柔卻帶著力量:“這里有師父,有師兄師姐,有……家。雖然師父看起來有點冷,大師兄脾氣很好,二師姐愛逗趣,三師兄有點嘴欠,小師兄心善,小師妹太鬧騰……但,他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
“只不過我可當不好師父,不知道怎么教徒弟,你可以拜我師父為師。”
“在這里,你可以……重新開始。”
家……重新開始……
這兩個詞,像兩顆滾燙的炭火,落入奚無咎早已冰封的心湖,發出“嗤嗤”的聲響,蒸騰起一片迷蒙的白霧,他從未敢想過這兩個詞會與自己有關,然而,眼前這個救了他性命的少女,卻如此平靜地向他發出了邀請。
她的眼神那么清澈,那么堅定,仿佛在陳述一個再自然不過的事實。
這一切,都與他所知的冰冷、殘酷、充滿背叛與殺戮的世界截然-->>不同。
巨大的沖擊讓奚無咎大腦一片空白,只有心臟在胸腔里劇烈地、不受控制地跳動。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喉嚨卻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發不出任何聲音。
最終,他只是深深地、深深地低下頭,將臉埋進手中那碗尚有余溫的肉湯升騰起的熱氣里,滾燙的液體滑落臉頰,混入湯中,分不清是湯的熱氣,還是別的什么。
就在這時,主屋的門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