鏡花城沉入水底已有千年。
這座曾經輝煌的仙城,如今卻像是巨大而沉寂的棺槨,上下顛倒,被冰冷幽暗的湖水包裹。
只有在十年一度的蓮花祭,才會“醒來”。
水月澈站在坍塌的紅蓮祭壇中間,露出底下慘白的“磚石”,那是一張張被強行剝下、凝固著生前最后一刻的絕望的人臉。
無數靈魂被禁錮在其中,祭壇頂端,水月澈強忍著身體里的劇痛,翻騰的黑霧強行治療著鮮血淋漓的臉。
那雙眼睛,曾經屬于一個卑微的庶子,如今卻燃燒著一種非人的、近乎熔化的金輝。
水月澈的視線穿透幽暗渾濁的水域,死死釘在祭壇前方那片被無形力量排開的、干燥無水的空間。
那是他千年的執念。
烏竹眠一襲紫藤花色的紗裙如舊,時光沒有在她身上刻下痕跡,唯有那份拒人千里的清寒,沉淀得比這萬頃湖水更深。
站在她身旁的是謝琢光,墨發金瞳,周身流轉著太虛劍獨有的清冽劍氣,將一切試圖靠近的水流和黑暗都無聲逼退。
他以一種絕對守護的姿態,輕輕攬住了烏竹眠的肩。
水月澈的指尖深深嵌入掌心,幾乎維持不住那層精心維持的、與謝琢光別無二致的皮囊。
他站著不動,像一尊即將在極致壓抑中崩裂的琉璃人偶,在等待著烏竹眠目光的垂落。
哪怕只是一瞥,哪怕那目光里盛滿鄙夷或殺意。
然而,沒有,什么都沒有。
烏竹眠的眼神平靜得如同凍結了萬載的玄冰,而且自始至終只落在了謝琢光的身上。
仿佛他水月澈,這個剜肉換臉、殺戮無數、將自己徹底扭曲的瘋子,不過是這祭壇上一塊微不足道的石塊,連激起她一絲情緒漣漪的資格都沒有。
水月澈胸腔里那顆早已異化的心臟猛地一抽,如同被無形的冰錐狠狠貫穿。
千年的等待,千年的謀劃,千年的痛苦煎熬……他耗費所有,將自己變成謝琢光的模樣,只想求她一個眼神,可別說是恨了,她甚至連厭惡都懶得給予。
“呵……呵呵呵……”
低沉的笑聲突兀地打破了死寂,那笑聲起初很壓抑,帶著喉間無法抑制的哽咽,隨即越來越響,越來越癲狂。
水月澈緩緩抬起了頭,那張與謝琢光幾乎完全重疊的臉上,所有強行維持的平靜如同劣質的油彩般片片剝落。
千年積壓的瘋狂、怨毒、不甘,如同火山熔巖般從裂開的縫隙中噴薄而出。
水月澈周身逸散的黑氣驟然濃烈,如同無數怨毒的觸手在水中狂亂舞動。
“神女!”他的聲音嘶啞破裂,每一個字都帶著宛如靈魂被撕裂的顫音:“你看看我啊!你好好看看我!”
他猛地張開雙臂,像是要將自己這具耗費無數心血雕琢的“杰作”完全展示給她看。
寬大的墨色袖袍在水中獵獵展開,袖口和衣襟處繁復的暗金云紋在黑氣繚繞下如同活物般蠕動。
他近乎是炫耀地微微側過臉,將完美的下頜線暴露在幽暗的光線下,這個角度,與謝琢光平日里不經意間的神態幾乎如出一轍。
“像不像?”水月澈咧開嘴,露出一個極端扭曲、卻又強行模仿著謝琢光那種疏離感的笑容。
他的聲音里帶著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甜膩和顫抖:“千年了……我用了整整一千年剝皮塑形……每一寸血肉,都重塑了千百遍!”
“我尋找最像他的眼睛,最像他的鼻梁,最像他的唇形……我把它們挖出來,剝下來,用禁術煉化,再一點點替換掉我自己的……”
水月澈抬手撫摸著自己冰冷光滑的臉頰,動作帶著一種病態的執拗和殘忍的力道,仿佛那不是他自己的皮肉,而是一件珍貴的、竊來的藝術品。
“你看這眉骨,像不像他當年在劍閣看我的弧度?還有這眼尾,我調整了三百七十八次,才找到最接近他那種那種高高在上的冷漠。”
水月澈的指尖劃過自己的眼角,金色的瞳孔因極致的情緒而劇烈收縮:“你再看看這唇線……薄厚、弧度,我剝了整整一百零三張最漂亮的嘴,才找到最契合他神韻的那一張!”
他一步步向前,粘稠如實質的怨毒黑氣從他周身每一個毛孔噴涌而出,在他身后凝聚、翻滾,隱隱化作一個巨大而扭曲的、由無數痛苦人臉組成的猙獰黑影,散發出令人窒息的絕望和瘋狂。
“我活成了他的樣子,神女!”水月澈的聲音拔高,帶著泣血般的控訴和邀功:“我比千年前那個卑賤的、只配被你用‘滾’字打發的廢物強大了萬倍!鏡花城是我的!這水底的一切都是我的!我擁有了他的一切模樣!為什么?為什么你還是不肯看我一眼?!”
他熔金般的眼瞳死死釘在烏竹眠的臉上,燃燒著焚盡一切的火焰,里面是千年的癡狂、不解和徹底崩塌的絕望。
“為什么?!”他咆哮著,聲音在水底炸開沉悶的雷音,震得祭壇上的人臉簌簌顫抖:“千年前你眼里只有他!千年后我變成了他,為什么你眼里還是只有他?!”
“我到底要怎么做?!神女!你告訴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讓你看我一眼?!哪怕一眼!像看階前雜草那樣看我一眼也好啊!!”
水月澈的嘶吼在深水中回蕩,帶著無盡的悲愴與瘋狂。
就在這極致的癲狂與絕望達到頂峰之時,謝琢光動了,沒有語,沒有多余的動作,甚至沒有看水月澈那張扭曲的、模仿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