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李徹的話,慶帝沉默了片刻。
殿外夕陽移動,光影在兩人腳下悄悄變化。
不知過了多久,慶帝發出一陣低沉卻暢快的笑聲。
笑聲在空曠的大殿中回蕩,沖淡了幾分暮氣。
他沒有直接回答李徹的問題,反而像是拉家常般問道:
“你養在奉天的那兩只大蟲,年歲也不小了吧?可還活著?”
李徹雖不解其意,但仍恭敬回道:“大松年歲已高,此次兒臣歸京并未帶來,但它尚且安好。”
“至于小松,卻是正值壯年,天天無憂無慮,過得比兒臣還舒服。”
慶帝的目光變得悠遠,緩緩道:“老虎即便是老了,牙口不利了,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也會死死守住它的山頭,護著它的崽子,不容外敵覬覦。”
“朕......又何嘗不是如此?”
聽到慶帝的話,李徹心神微動,心中更是復雜。
慶帝卻沒有看到李徹的表情變化,繼續說道:
“你平定倭國后給朕上的那道奏疏,朕反反復復,看了許多遍。”
“越看,越是喜歡。”
“越看,越是心潮澎湃,難以自已。”
“老六啊,”慶帝目光灼灼地盯住李徹,“你在那奏疏里,給朕描繪了一個未來......一個讓朕都心馳神往、難以自拔的未來!”
“在你的藍圖里,未來的大慶將是何等的偉大!”
“它必將遠超前朝,遠邁歷朝歷代,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強大帝國!”
“對此,朕......深信不疑!”
“可是......朕,老了。”
此一出慶帝身上冒出一股頹唐之氣,整個人身上仿佛都多了幾分暮氣。
但他很快便擺脫了出來,繼續說道:
“但是!”
“在此之前,仍有兩座沉重大山,死死壓在這煌煌帝國的前途之上!”
“你可知......是哪兩座?”
李徹幾乎不假思索,沉聲答道:“是藩王與世家!”
慶帝微微一怔,隨即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輕笑:
“沒錯!正是藩王與世家!”
他喟然長嘆一聲,聲音變得更加低沉:“說起來,這還是朕當年留下的隱患。”
“為了奪得這皇位,一統江山,朕不得不借助世家大族之力,拉攏討好他們。”
“而為了坐穩江山,平衡朝局,打壓那些功高震主的驕兵悍將,將兵權牢牢握于手中。”
“朕又不得不將自己的兒子們分封出去,賦予權柄,抬高他們的地位......”
“若朕的繼承者,只是中人之姿,甚至只是個守成之主,朕都絕對不會去動這兩座大山。”
“朕會繼續沿襲舊制,拉攏世家,優容藩王,維持這微妙的平衡。”
“畢竟歷朝歷代都是如此,至少這樣,無論未來天下如何變化,坐在龍椅上的,終究還是我李家的子孫。”
慶帝的目光再次聚焦于李徹身上,語氣變得堅定:“但是,你的出現,改變了這一切!”
李徹沉默地站在原地,臉上無喜無悲,靜聽下文。
慶帝繼續說道:“是你,讓朕看到了更大的世界,讓朕知道,我大慶疆域并非天下之全部,朕......也遠遠稱不上什么‘天下共主’!”
“山海之外,更有廣袤無垠的沃土!”
“我大慶,有著更加輝煌,更加不可限量的未來!”
“而想要走向那個未來,就必須搬開壓在大慶頭頂的兩座大山!”
“朕......要為你鋪路,或者說是為了那個未來鋪路。”
說了這么一段話,慶帝似乎有些疲倦,聲音開始放低。
“削藩之事,朕已經替你做了大半。”
“待你上位之后,不必再背負屠戮兄弟、刻薄寡恩的罵名,而世家......”
慶帝的語氣未變,眼神卻變得更加銳利:
“世家......難滅!”
“朕站在你的立場上,翻來覆去,想了許多年,推衍了不下千百次。”
“卻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個能一勞永逸,徹底解決世家問題的萬全之策!”
“他們早已不是帝國的附庸,他們本身就是這大慶肌體中最重要的一部分。他們的子弟門生遍布朝堂州縣,他們的影響力無孔不入。”
“只要大慶還在,他們就會一直存在,根深蒂固,盤根錯節!”
“除非......”
慶帝頓了頓,旋即和李徹目光對視:
“除非把這江山顛覆,讓這一切推倒、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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