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梅園時,雪剛停。千樹瓊枝裹著素白,卻有朱砂紅、云粉、玉白的梅朵從雪隙里探出來,像畫師不慎打翻的色盤,潑灑在素絹般的天地間。虬曲的枝干如古鐵,托著或含苞或盛放的花,有的花瓣半卷,凝著冰晶;有的全然舒展,蕊間藏著未化的雪粒。最妙是陽光斜照時,雪粒在花瓣上折射出碎金,暗香裹著清冽的寒氣漫過來,深吸一口,連肺腑都似被洗得澄澈。偶有寒雀落在枝頭,抖落一片雪沫,驚得幾朵紅梅簌簌墜下,落在青石小徑上,印出淺粉的星子。廊下有人煮茶,銅爐里的松果噼啪輕響,茶煙與梅香纏繞著升向灰藍的天。此間歲月,便如枝頭的梅,清絕,也尋常。小林踩著青石板踏入梅園時,晨霧還未散盡。空氣里浮著冷香,像浸了雪水的蜜,纏在他的圍巾上。石徑兩旁的梅樹都上了年歲,褐黑色的枝干斜斜地探過青灰色的矮墻,枝椏間綴滿了花――東邊幾株是朱砂梅,花瓣紅得像燃著的星子,蕊尖凝著細碎的白霜;西邊那叢是綠萼梅,花萼泛著玉石般的青,花瓣卻白得透亮,風一吹,便簌簌落下來,在石板路上鋪出薄薄一層,像撒了把碎銀。
他放慢腳步,聽見腳下傳來“o@”的輕響,原是昨夜的落梅被踩碎了。有朵半綻的白梅恰好落在他手背上,涼絲絲的,花瓣邊緣微微蜷著,像嬰兒蜷起的指尖。他湊近聞了聞,香氣比遠處更清冽,混著泥土和晨露的腥甜。
不遠處的老梅樹下,有只灰雀蹦跳著啄食落瓣,見他走近,撲棱棱飛起來,翅膀掃過枝頭,帶落更多花雨。他停在那株最大的朱砂梅前,仰頭看――枝干上布滿了深褐色的裂紋,卻在最高處抽出新枝,開得最盛,花團錦簇得幾乎壓彎了枝椏。陽光這時剛好穿透云層,金輝落在花瓣上,紅得更艷,白得更潤,連空氣里的香都暖了幾分。
他忽然想起幼時外婆說的,梅花開得烈,是因為把一冬的寒氣都釀成了香。此刻站在這滿園的花里,倒真覺得心里那些細碎的煩憂,都被這冷香浸軟了,隨著落梅一起,輕輕落在青石板上。夜霧像浸透了墨汁的棉絮,沉沉壓在黑松嶺的上空。守林人老陳的馬燈在林間晃出昏黃的光圈,照亮腳下一截斷枝――斷面不是斧劈的平整,而是被某種巨力撕咬出參差的齒痕,邊緣還掛著幾縷銀灰色的、帶著腥氣的黏液。
他握緊了腰間的柴刀,指節泛白。半個時辰前,住在山坳里的王寡婦哭著跑來,說她家的牛被拖進了林子,只留下一地碎骨和幾撮比麻繩還粗的獸毛。老陳在這片林子守了三十年,見過熊瞎子,遇過狼群,卻從沒聽過這樣的動靜――剛才風停的瞬間,他分明聽見身后傳來"咔嗒"聲,像是什么東西用爪子刮擦樹干,黏膩的,帶著濕土的腥甜。
馬燈突然劇烈搖晃了一下。不是他手抖,是林間起了一陣怪風,卷起地上的腐葉撲到臉上。老陳猛地轉身,燈光照見十米外的杉樹后,有團黑影正緩緩挪動。那影子比水桶還粗,貼著樹干滑下來時,樹皮竟簌簌掉渣,露出底下被蹭出的深溝。
他屏住呼吸,看見陰影里垂下來一截肢體――不是獸腿,更像某種巨型昆蟲的附節,覆蓋著暗綠色的鱗片,末端的鉤爪在月光下泛著冷光。緊接著,兩點幽綠的光從黑影頂端亮起,不是狼眼的渙散,是凝成細線的豎瞳,直勾勾盯著他,像兩柄淬了毒的冰錐。
空氣里的腥氣突然濃得嗆人。老陳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胸腔里擂鼓,柴刀的木柄被手心的汗浸得發滑。那團黑影開始動了,沒有腳步聲,只有鱗片摩擦地面的"沙沙"聲,越來越近。他看見它從樹后完全探出來――軀干像壓扁的水缸,覆蓋著褶皺的灰皮,背上竟生著兩對薄膜翅膀,此刻正半張著,露出底下密密麻麻的、像蠅子復眼的光斑。
馬燈"哐當"落地,火光在滾動中熄滅。黑暗里,老陳聽見一聲非獸非鳥的嘶鳴,像是金屬摩擦玻璃,尖銳得刺得他耳膜生疼。緊接著,有濕熱的氣息噴在他后頸上,帶著濃烈的腐臭――他甚至能感覺到,有什么冰冷滑膩的東西,正纏上他的腳踝。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