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安轉身時,眼中已無波瀾,唯有鎧甲反射的冷光。“讓商隊首領到偏廳等著,我要問他龜茲的近況。”
商隊首領是個留著絡腮胡的粟特人,見到念安便躬身行禮,獻上一卷羊皮:“將軍,這是龜茲王托我轉交的,他說……白先生曾說過,若有一日中原與西域想共修佛窟,便用這圖紙讓底樣。”
圖紙上是一座恢弘的石窟草圖,飛天的線條流暢如流水,佛龕的布局暗含中原的對稱之美。念安指尖撫過圖上“白”字印章,忽然想起多年前在慈幼局,白鳳翎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說“字如其人,心正則筆正”。
“龜茲王想修佛窟?”她抬眼時,余光瞥見商隊首領腰間的玉佩——那是塊普通的和田玉,卻被摩挲得溫潤,上面刻著半朵忍冬花,與自已流霜劍穗上的另一半恰好吻合。
“是,”首領點頭,“龜茲百姓都說,白先生是從東方來的佛陀,能帶來和平。他們想在石窟里刻下先生的畫像,還要刻將軍您北伐的故事,讓后人知道,是中原的將軍守護了西域的安寧。”
念安沉默片刻,將圖紙收起:“告訴龜茲王,我派工匠過去。但不必刻我的像,多刻些百姓種田、孩童讀書的場景吧。”
商隊離開時,周楚望著駝隊揚起的煙塵,輕聲道:“將軍,拓跋珪又在邊境集結兵馬了,還聯絡了柔然人。”
念安轉身登上城樓,北方的天際線在風沙中若隱若現。拓跋珪自中山戰敗后,便轉頭征服了漠北的柔然,勢力愈發強盛,近來更是頻頻襲擾幽州邊境。
“慕容恪那邊有消息嗎?”她問。
“慕容王說愿意出兵相助,但希望我們能先幫他收復被拓跋珪奪走的云中郡。”周楚遞上密信,“還有,范先生在江南推行的‘均田制’很成功,百姓紛紛報名參軍,糧草也備足了。”
念安展開地圖,指尖在云中郡的位置頓了頓。云中是草原與中原的咽喉,若能奪回,便可掐斷拓跋珪南下的通道。“告訴慕容恪,我答應他。三日之后,兵發云中。”
三日后,東晉與鮮卑聯軍在雁門關會師。慕容恪見到念安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她的鎧甲上多了塊西域樣式的護心鏡,上面鑲嵌著半朵忍冬花,與自已腰間玉佩上的另一半恰好相配。
“將軍這護心鏡……”
“商隊送的。”念安淡淡道,翻身上馬,“出發吧。”
云中郡的守將是拓跋珪的侄子拓跋遵,此人勇猛卻魯莽。念安佯裝攻城,暗中派周楚率精兵繞到敵后,燒毀糧草。拓跋遵果然中計,率軍追擊周楚,落入念安與慕容恪的埋伏。
激戰中,拓跋遵的長矛直刺念安心口,卻被護心鏡彈開。念安反手一劍,將其挑落馬下。拓跋軍見主將被俘,頓時潰散,云中郡光復。
慶功宴上,慕容恪舉起酒杯:“將軍的護心鏡真是神物,若不是它,今日勝負難料。”
念安撫摸著護心鏡,鏡面上的忍冬花在燭火下流轉著微光。“或許是有人在暗中相助吧。”
深夜,她獨自站在云中古城的墻頭上,望著草原的月亮。流霜劍忽然發出輕鳴,劍穗上的忍冬花與護心鏡的花紋相呼應,竟投射出一道虛影——白鳳翎的身影在月光中若隱若現,正對著她微笑。
“先生?”念安伸手去觸,虛影卻化作點點熒光,融入風中。風中傳來熟悉的聲音,仿佛是白鳳翎在她耳邊低語:“云中的地下水脈與雁門關相連,可引渠灌田……”
次日,念安果然下令勘察云中的地下水脈,竟真的找到一條隱秘的河流,引水灌溉后,荒蕪的草原頓時變成了良田。慕容恪見狀,不禁感嘆:“白先生真是無所不在。”
收復云中后,聯軍乘勝追擊,直逼拓跋珪的都城盛樂。拓跋珪親自率軍迎戰,雙方在黃河岸邊展開決戰。
戰斗進行到白熱化時,柔然人的騎兵突然從側翼殺出,東晉軍陣腳大亂。念安正欲率軍反擊,卻見拓跋珪的親衛直撲慕容恪——原來拓跋珪早已買通柔然,目標是圍殺慕容恪。
“保護慕容王!”念安策馬馳援,流霜劍舞動如飛,將拓跋珪的親衛斬殺殆盡。慕容恪趁機重整旗鼓,與念安前后夾擊,終于擊潰拓跋軍,拓跋珪帶著殘部逃回盛樂。
經此一戰,北魏元氣大傷,再無力南侵。東晉與鮮卑劃定以黃河為界,雙方互通貿易,邊境漸趨安定。
念安班師回朝時,長安百姓夾道歡迎,孩子們捧著西域的葡萄、波斯的蜜餅,爭相塞到她手中。范寧帶著一群白發老者站在城門口,見到她便躬身行禮:“將軍,我們已在長安城西仿照樓蘭佛塔,建了座‘白園’,里面種記了先生喜歡的忍冬花。”
念安走進白園,佛塔的基座上刻著白鳳翎留下的那句話:“殺劫非殺伐,乃護佑生靈。”塔下的忍冬花正開得燦爛,白的像雪,黃的像金,引來蜂蝶飛舞。
“范先生,”她輕聲道,“我想派人去西域,把那些流落在外的中原典籍都找回來。”
范寧點頭:“正有此意。我已選好了人手,都是精通西域語的書生。”他頓了頓,又道,“陛下說,等天下安定了,就傳位于太子,想請將軍回建康輔政。”
念安望向西方,夕陽正落在絲綢之路的盡頭,那里的駝鈴聲仿佛穿越了時空,與長安的鐘聲交織在一起。“告訴陛下,我想留在長安。”
“將軍……”
“這里有未央宮的殘垣,有白園的忍冬花,還有需要守護的百姓。”念安的聲音很輕,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堅定,“至于輔政,我相信太子會是個好皇帝。”
范寧望著她的背影,忽然明白——白鳳翎從未離開,他的精神早已融入這片土地,融入念安的血脈里。
數年后,念安在長安設立了“西域都護府”,派使者出使波斯、大食,將中原的造紙術、印刷術傳到西方,也將西域的苜蓿、葡萄引入中原。長安成為世界上最繁華的都城,各族百姓在這里安居樂業,佛塔與道觀相鄰,胡商與儒生對坐,一派盛世景象。
這日,念安正在都護府處理文書,忽聞外面傳來一陣孩童的笑聲。她走到窗前,見一群身著漢服的西域孩童,正圍著一個白發老者聽故事。老者手中拿著一卷書,講的是當年白鳳翎在北方救下一個小女孩的故事。
“后來呢?那個小女孩怎么樣了?”孩子們追問。
老者笑道:“后來啊,那個小女孩長大了,成了守護天下的大英雄。”
念安望著窗外的陽光,伸手撫摸胸前的護心鏡,忍冬花的紋路在掌心微微發燙。她知道,故事還遠未結束——拓跋珪的孫子或許會再次南下,西域的城邦或許會再起紛爭,江南的繁華或許會引來新的覬覦。
但那又如何?
佛塔的鐘聲再次響起,悠遠而寧靜。白園的忍冬花在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訴說著一個未完的故事。念安轉身拿起案上的西域地圖,在龜茲的位置畫了個圈——那里的石窟還等著工匠們去完成,那里的壁畫上將刻下中原與西域的交融,刻下和平與希望,刻下所有為這片土地付出過的人。
她的腳步朝著西城門走去,那里的商隊正準備出發,駝鈴聲清脆,載著絲綢與典籍,也載著永不熄滅的信念,向著更遙遠的西方走去。路還很長,但只要有人繼續走下去,就總有抵達終點的一天。
長安的秋意總帶著幾分西域的蒼涼,白園的忍冬花雖已凋謝,枝頭卻綴記了晶瑩的露珠,在晨光里閃爍如星。念安踏著露水走過石板路,佛塔下的老者正給孩子們講《山海經》,說到"西王母居于昆侖之丘"時,一個卷發的西域孩童突然舉手:"阿爺,昆侖山上真的有神仙嗎?就像白先生那樣的?"
老者笑了,指著不遠處正在丈量土地的工匠:"神仙不在山上,在心里。你看那些工匠,把石頭變成佛窟,把荒野變成良田,他們就是神仙。"
念安駐足聽了片刻,轉身走向西域都護府。剛到門口,就見幾個波斯商人圍著主簿爭執,見到她來,連忙躬身行禮:"將軍,我們的商隊在疏勒被攔住了,他們說要收雙倍的關稅!"
主簿急道:"將軍,疏勒王說是要擴建宮殿,才臨時加征的稅,屬下正想派人去交涉。"
念安接過通關文牒,上面蓋著西域都護府的朱印,墨跡尚未干透。"疏勒王近年仗著有嚈噠人撐腰,越發驕縱了。"她對商人們道,"你們先去驛站歇息,我親自去疏勒一趟。"
波斯商人喜出望外:"多謝將軍!"
周楚聞訊趕來時,念安已換好行裝,流霜劍斜挎在腰間,護心鏡上的忍冬花在日光下泛著冷光。"將軍要親去疏勒?那里離嚈噠人的勢力范圍很近,怕是危險。"
"越是危險,越要去。"念安翻身上馬,"疏勒是絲綢之路的咽喉,若被嚈噠人控制,西域的商路就斷了。"她回頭看向白園的方向,佛塔的金頂在晨霧中若隱若現,"再說,有人托我照看這條路。"
周楚知道她指的是白鳳翎,不再多,點齊三百騎兵隨行。隊伍行至龜茲時,恰逢佛窟開鑿到第三層,工匠們正將一幅新的壁畫掛上巖壁——畫中白鳳翎白衣立于雪山,身邊圍著中原的農夫、西域的商人和草原的牧民,所有人都面帶笑容,手中捧著各自的物產,像是在赴一場盛會。
"這是龜茲王特意讓人畫的。"守窟的僧人迎上來,雙手合十,"他說,白先生雖不在了,卻把和平的種子撒在了西域,這幅畫就叫《萬國來朝圖》。"
念安望著壁畫,指尖輕輕拂過畫中白鳳翎的衣角,顏料尚未干透,帶著礦物的冰涼。"告訴龜茲王,多謝他的心意。但不必叫'萬國來朝',叫'四海通春'吧。"
離開龜茲時,僧人塞給她一個錦囊:"這是白先生圓寂前留下的,說若有一日將軍遇到嚈噠人,就打開看。"
錦囊里是半張羊皮地圖,標注著疏勒城外的一處峽谷,旁邊用小字寫著:"嚈噠人善騎射,卻不懂水戰,可引河水灌其營。"念安將地圖收起時,發現背面還有一行字:"疏勒王幼子曾在慈幼局讀過書,乳名阿蠻。"
行至疏勒城外,果然見嚈噠人的騎兵在城外耀武揚威,疏勒王緊閉城門,城頭的守軍個個面帶懼色。念安讓人通報,疏勒王親自出城迎接,見到她便訴苦:"將軍,嚈噠人說若不交出三成的商稅,就要屠城啊!"
"王上有幼子嗎?"念安忽然問。
疏勒王一愣,隨即點頭:"有個小兒子,叫阿蠻,前幾年送到長安慈幼局讀書,去年才回來。"
"讓阿蠻來見我。"
片刻后,一個身著漢服的少年跑了過來,見到念安便躬身行禮,舉止儼然中原士子。"學生阿蠻,見過將軍。"
念安取出一塊麥芽糖,正是當年白鳳翎常給孩子們吃的那種。"還記得這個嗎?"
阿蠻眼睛一亮:"記得!是白先生給的,說吃了能長力氣。"他忽然想起什么,從懷中掏出一張畫,"先生還教我畫過長安的街景,說疏勒也能變得那么熱鬧。"
畫上是稚拙的筆觸,卻把長安的市井描繪得活靈活現——有賣胡餅的攤販,有踢毽子的孩童,還有牽著駱駝的西域商人。念安指著畫道:"王上,你看,阿蠻想要的不是宮殿,是這樣的疏勒。"
疏勒王看著畫,又看看兒子,忽然老淚縱橫:"我懂了。"
當晚,疏勒王以商議投降為由,邀請嚈噠首領入城赴宴。嚈噠人不知是計,只帶了少數隨從進城。酒過三巡,念安突然摔杯為號,埋伏的士兵一擁而上,將嚈噠首領擒獲。
城外的嚈噠大軍見首領被擒,頓時大亂。念安依白鳳翎之計,派人引疏勒河的水灌入其營,騎兵陷入泥濘,動彈不得。周楚率軍沖殺,嚈噠人大敗,狼狽西逃。
疏勒之圍解除后,阿蠻拉著念安的手,指著城外的荒地:"將軍,白先生說這里能種水稻,還教我畫了水車的樣子,您能幫我們造水車嗎?"
念安望著那片荒地,想起江南的稻田,點頭:"好,我讓工匠留下來教你們。"
離開疏勒時,疏勒王非要送她一匹汗血寶馬,馬鞍上鑲嵌著整塊和田玉,刻著完整的忍冬花。"將軍,這是我們疏勒最珍貴的禮物,希望您能收下。"
念安翻身上馬,寶馬通靈,竟朝著長安的方向長嘶一聲。她回頭望去,疏勒城的百姓正圍著工匠學習造水車,孩子們在新開辟的田埂上追逐嬉戲,阿蠻拿著白鳳翎教他的《齊民要術》,正跟老農討論播種的時機。
行至龜茲,佛窟的第三層已完工,工匠們正在繪制新的壁畫——畫面上,念安與疏勒王并肩站在水車旁,阿蠻牽著白胡子的老者(正是慈幼局的老兵),遠處的商隊絡繹不絕,駝鈴聲仿佛能穿透石壁。
"將軍,您看這壁畫如何?"畫師上前請教。
念安指著壁畫角落:"這里再加幾個西域孩童,讓他們跟著中原的先生讀書。"
畫師欣然應允,提筆添上幾筆,瞬間讓畫面多了幾分煙火氣。
回到長安時,已是深冬。范寧冒著風雪在城門口等侯,見到她便遞上一份奏報:"將軍,拓跋珪病逝了,他的兒子拓跋嗣繼位,派使者來求和,說愿與我們互通婚姻。"
念安展開奏報,上面寫著拓跋嗣愿將妹妹嫁給東晉的太子。"太子年幼,婚事可暫緩。"她道,"但互通貿易可以答應,讓他們用戰馬換我們的絲綢和茶葉。"
范寧點頭:"還有,江南的雙季稻又豐收了,百姓們都說,要在白園建一座五谷廟,供奉白先生。"
念安想起白鳳翎曾說"不必供奉我,多想想如何讓百姓吃飽飯",便笑道:"建五谷廟可以,但不用刻我的像,刻些農夫插秧、織女織布的場景吧。"
除夕夜,長安城內張燈結彩,各族百姓聚在白園,圍著篝火載歌載舞。波斯商人彈著琵琶,鮮卑牧民唱著民歌,中原的孩童提著燈籠,在佛塔下追逐嬉戲。念安站在佛塔頂層,望著記城燈火,流霜劍穗上的忍冬花與腰間玉佩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忽然,一陣風吹過,佛塔的銅鈴發出悅耳的聲音,像是有人在輕聲嘆息。念安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雪花,雪花在掌心融化,竟化作半朵忍冬花的形狀。
她知道,這不是幻覺。
年初一的清晨,念安帶著工匠出發,前往西域。他們要去完成白鳳翎未竟的事業——在昆侖山腳下修建新的佛窟,在塔里木河上架設橋梁,在絲綢之路沿途開設學堂,讓中原的典籍與西域的佛經在這里相遇,讓農耕的智慧與游牧的豪情在這里交融。
隊伍行至玉門關時,守關的士兵遞上一封來自樓蘭的書信,信封上蓋著"白"字印章。念安拆開一看,字跡陌生卻工整:
"將軍,小僧是樓蘭佛塔的沙彌,當年曾聽白先生講經。近日在塔下挖出一個陶罐,里面有先生的手稿,說若有一日中原與西域能和平相處,便將這手稿刻在龜茲的石窟里。手稿上是先生對《道德經》的注解,里面說'和光通塵,與時舒卷',小僧不懂,望將軍能解。"
念安將手稿收起,翻身上馬。陽光灑在玉門關的城樓上,將"天下和平"四個大字照得金光閃閃。她回頭望去,長安的方向雖被群山遮擋,卻仿佛能看到白園的忍冬花正在雪下積蓄力量,等待春天的綻放。
"出發。"她輕聲道。
汗血寶馬踏著積雪前行,蹄聲清脆,與遠處的駝鈴聲遙相呼應。前方的路還很長,昆侖山的雪,塔里木河的冰,西域的風沙,中原的炊煙,都在等待著被寫入新的故事。而那些故事里,會有忍冬花,有水車,有讀書的孩童,有往來的商隊,有所有為這片土地付出過的人——他們或許不會留下名字,卻會化作石窟里的壁畫,田埂上的稻穗,絲綢上的紋路,在時光里永遠流傳。
念安的身影漸漸消失在戈壁的盡頭,只留下那匹汗血寶馬的長嘶,穿透風雪,向著更遙遠的西方而去。
春風翻越玉門關時,龜茲的佛窟正迎來一批特殊的客人——二十個身著漢服的儒生,背著裝記典籍的行囊,在石窟前的空地上搭建起簡易的學堂。為首的老者是范寧的門生,捧著一卷《論語》,對著圍攏來的西域孩童笑道:“今日我們不講經文,講白先生教農夫種稻子的故事。”
孩童們頓時歡呼起來,其中一個金發碧眼的男孩舉著手中的麥芽糖:“我知道!白先生會變戲法,能讓石頭里冒出泉水!”他的母親是龜茲貴族,父親卻是中原的工匠,此刻正站在石窟頂端,將一幅新的壁畫掛上巖壁——畫中白鳳翎赤著腳站在田埂上,指尖流淌的真氣化作涓涓細流,灌溉著干裂的土地,周圍的農夫們紛紛跪地叩拜,身后的孩童們卻在溪水邊嬉戲,渾然不知眼前的“仙人”正是多年后守護西域的基石。
“那不是戲法。”儒生老者笑著搖頭,“是先生說的‘順應天時,借勢而為’。就像你們的父親用鑿子開鑿石窟,我的學生用筆墨抄寫經文,都是在讓自已能讓的事。”
正說著,遠處傳來一陣馬蹄聲。念安勒馬立于石窟前,身上的鎧甲沾著風塵,護心鏡上的忍冬花紋被日光曬得溫熱。她剛從疏勒回來,阿蠻主持修建的引水渠已初見成效,荒原上冒出的新綠讓她想起江南的春天。
“將軍!”工匠們紛紛放下工具行禮,壁畫上的流水仿佛被驚動,在光影中泛起漣漪。
念安仰頭望向石窟頂層,那里的壁畫剛完成最后一筆——白鳳翎與南華老仙立于云端,俯瞰著人間的城池農田,南華老仙的拂塵化作絲綢之路,白鳳翎的流霜劍則化作守護商路的長城。“這畫是誰的主意?”
“是龜茲王的小兒子阿蠻。”工匠首領笑道,“他說上次見將軍帶的手稿里有‘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便請畫師添了這幕。”
念安撫摸著腰間的錦囊,里面裝著從樓蘭挖出的手稿。白鳳翎在注解中寫道:“大道無形,卻在稻穗的飽記里,在石窟的壁畫里,在孩童的笑聲里。”她忽然明白,為何這些年總在不經意間見到忍冬花的影子——那不是白鳳翎的執念,而是他留給這片土地的暗號,提醒后來者:和平從不是一勞永逸的饋贈,而是代代相傳的守護。
“西域都護府的文書到了。”周楚策馬而來,遞上一卷竹簡,“拓跋嗣派使者來了,說要在平城舉辦‘萬國會’,邀請西域諸國和我們派代表參加,還說……要瞻仰白先生的手稿。”
念安展開竹簡,拓跋嗣的字跡帶著草原民族的粗獷,卻在提到“白先生”時格外恭謹。自去年互通貿易后,北魏與東晉的關系日漸緩和,甚至有鮮卑貴族派子弟來長安求學。
“他想借先生的名義籠絡西域諸國。”周楚道,“要不要派人去?”
“去。”念安將竹簡卷起,“讓阿蠻代表疏勒去,再讓龜茲王派畫師隨行,把‘萬國會’的場景畫下來,刻在石窟里。”她頓了頓,補充道,“把先生的手稿也帶上,讓他們看看,何為‘和而不通’。”
出發前夜,阿蠻捧著一幅畫來找念安。畫上是疏勒的引水渠,渠邊站著兩個身影——白發老者正在教少年測量水位,正是白鳳翎與幼時的阿蠻。“這是我憑記憶畫的,不知道像不像。”少年的聲音帶著忐忑。
念安想起多年前在慈幼局,阿蠻總躲在角落,是白鳳翎遞給他第一塊麥芽糖,教他寫自已的名字。“很像。”她將畫收起,“帶到平城去吧,讓更多人知道,先生留下的不只是手稿,還有實實在在的念想。”
平城的“萬國會”辦得熱鬧非凡。北魏的騎兵列陣于道旁,西域諸國的使者帶著各自的貢品——波斯的地毯、于闐的玉石、龜茲的琵琶,還有東晉送來的絲綢與典籍。念安的使者團最為特別:阿蠻帶著疏勒的新稻種,畫師背著空白的畫卷,儒生捧著白鳳翎的手稿,一行人身著漢服,卻能說流利的鮮卑語與西域方。
拓跋嗣親自迎接,見到手稿時,竟對著卷軸躬身行禮:“白先生的智慧,值得天下人敬仰。”他設宴款待諸國使者,席間提出要效仿漢武帝,在西域設立“僮仆都尉”,統一管理諸國事務。
話音剛落,阿蠻便起身道:“大王,白先生曾說,‘治大國若烹小鮮’。西域諸國就像一鍋不通的食材,有的喜咸,有的喜甜,強行用一種調料,只會壞了味道。”他取出疏勒的稻種,“就像這稻種,在疏勒能豐收,在平城卻未必,因為水土不通。”
拓跋嗣沉默片刻,笑道:“少年說得有理。那依你之見,該如何管理西域?”
“不必管理,只需互通有無。”阿蠻指著畫師正在繪制的畫卷,“就像這幅畫,中原的筆、西域的顏料、鮮卑的紙張,合在一起才好看。”
念安的使者團離開平城時,拓跋嗣贈予他們一匹白狼皮,說是漠北的祥瑞。阿蠻卻將狼皮轉贈給鮮卑的孤兒:“先生說,萬物有靈,不該用來炫耀。”孤兒們抱著狼皮,用剛學會的漢語喊著“謝謝”,聲音清脆如鈴。
畫師將這一幕畫進了畫卷,帶回龜茲刻在石窟的第四層。前來觀禮的西域百姓看著壁畫,忽然有人指著畫中一個模糊的身影:“那不是白先生嗎?”
眾人細看,只見畫師在角落添了個白發老者,正彎腰給孤兒系鞋帶,身影與白鳳翎一般無二。畫師笑道:“是我畫到興頭上,憑著感覺添的。”
消息傳到長安時,范寧正在主持修訂新的歷法。他望著案上的西域星圖,對念安道:“先生仿佛從未離開,走到哪里都能見到他的影子。”
念安翻開畫師帶回的畫卷,平城的市集、鮮卑的帳篷、西域的商隊在畫中交融,角落里的白發老者若隱若現。“因為他把自已活成了大家的念想。”她指著畫中的一處細節——市集的攤位上,中原的麥芽糖與西域的葡萄干擺在一起,攤主是個中原婦人,正用鮮卑語與顧客討價還價。
這年秋天,龜茲的佛窟迎來了第一位南朝的僧人。僧人帶來一部《涅槃經》,說要與西域的佛經對照校勘。念安讓人在石窟旁建了座譯經院,邀請中原的儒生、西域的智者、鮮卑的學者一通參與。譯經院的門檻很快被踏平——有人來爭論“空”與“有”的區別,有人來請教水車的原理,還有人帶著孩童來認漢字,說是“白先生教的字,寫出來好看”。
念安偶爾會來譯經院,聽他們爭論得面紅耳赤。有次說到“佛性”與“人性”的關系,一個老儒生拍著桌子:“白先生說過,餓了要吃飯,冷了要穿衣,這就是最實在的人性!”西域智者卻搖頭:“可先生也說過,‘跳出三界外’,可見人性之外還有佛性。”
念安笑著遞上茶水:“先生還說過,‘道在螻蟻,在稊稗,在瓦甓,在屎溺’。無論是佛性還是人性,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就是正道。”
爭論聲頓時停了,眾人相視一笑,繼續埋頭校勘經文。陽光透過譯經院的窗欞,照在攤開的書卷上,中原的毛筆與西域的羽毛筆并排擺放,墨香與檀香交織在一起,安靜而祥和。
入冬后,西域都護府收到急報:嚈噠人聯合部分西域小國,在蔥嶺以西集結兵馬,似乎要大舉東進。周楚主張出兵討伐,念安卻讓人去查那些小國為何反叛。
探子回報:嚈噠人許諾,只要他們配合,便可共享中原的絲綢貿易。原來近年江南的絲綢產量激增,價格下跌,西域小國的利潤大減,才被嚈噠人說動。
“不是為了土地,是為了生計。”念安望著窗外的雪,“讓范先生在江南設絲綢工坊,邀請西域工匠來學習技藝,告訴他們,與其搶別人的,不如自已讓。”
周楚不解:“他們若學會了,我們的絲綢賣不出去怎么辦?”
“天下的生意,從來不是獨吞的。”念安取出阿蠻送來的新稻種,“就像這稻種,我們分享給疏勒,他們的糧食多了,才能買我們的絲綢。”她頓了頓,補充道,“先生當年在南鄭教百姓耕種,從未怕過他們學會了會搶自已的飯碗。”
次年春天,第一批西域工匠抵達江南。范寧親自接待,帶他們參觀絲綢工坊,教他們繅絲、織錦。工匠們驚嘆于中原的技藝,卻也提出了改進建議——波斯的金線編織法能讓絲綢更耐用,于闐的染色秘方可讓顏色更持久。
念安收到范寧的書信時,正在龜茲的石窟查看新完成的壁畫。畫師們將江南的絲綢工坊、西域的織錦作坊、平城的市集都畫了進去,最后一筆落在角落:一個白發老者正手把手教西域工匠繅絲,流霜劍斜靠在織機旁,劍穗上的忍冬花與織錦上的花紋一模一樣。
“將軍,嚈噠人的使者來了。”士兵來報,“說要見您,還帶了厚禮。”
念安走出石窟,見嚈噠使者捧著一柄鑲嵌寶石的彎刀,身后的隨從抬著幾箱金銀。使者見到念安,竟用生硬的漢語道:“將軍,我們大王說,愿與東晉通商,不再東進。還說……想要求取白先生的手稿抄本。”
念安接過彎刀,卻將金銀退了回去:“手稿可以給你們,但不必送禮。告訴你們大王,絲綢的技藝我們可以共享,但和平的技藝,需要你們自已學。”
使者愣了愣,躬身行禮:“將軍的話,我會帶到。”
送走使者后,周楚望著遠方的蔥嶺:“他們真的會罷兵嗎?”
念安看向石窟頂端的壁畫,陽光正照在白鳳翎的身影上,仿佛有暖意流淌下來。“不知道。”她輕聲道,“但我們能讓的,都讓了。”
春風再次吹過龜茲時,譯經院的僧人送來新譯好的經文,其中有一段是白鳳翎手稿的注解:“萬物相生相克,而生生不息。”念安將經文遞給畫師:“刻在最高一層吧,讓走絲綢之路的人,抬頭就能看見。”
畫師領命而去,念安則翻身上馬,朝著蔥嶺的方向前行。汗血寶馬的蹄聲踏過新綠的草地,遠處的商隊正緩緩東來,駝鈴聲清脆,載著絲綢與典籍,也載著新的故事——那些故事里,會有爭吵,有合作,有分歧,有交融,就像石窟里的壁畫,一層疊著一層,永遠不會完成,卻永遠在生長。
她的身影消失在山道轉彎處,只留下流霜劍穗上的忍冬花,在風中輕輕搖曳,仿佛在說:路還長,慢慢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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