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風雨(下)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到了大年三十的夜晚。
小鎮上遠遠比不了蘇州繁華,除了放鞭炮帶了一點點年味兒,其他幾乎沒什么特別的,這是孔家過得最落魄的一個年。不過在時局動蕩不安的大環境下,各家各戶都顯得有些冷清,畢竟這種時候人心惶惶的,早沒了熱鬧歡慶的心思。
孔老太太采納了孫媳的意見,今年的年夜飯別出心裁。
因為眼下人少,孔老太爺領著家人祭祀了祖先,和兒子、孫子們圍了一大桌,孔老太太則帶著孫女們坐一桌。大太太中風的跡象稍緩了些,但仍然沒有出來,阮氏依舊還在莊子上,梅麗卿又有身孕,媳婦里頭只剩下三太太在服侍,指揮著布菜添湯。
玉華心不在焉的,吃了幾口,便告罪回去看大太太了。
眼下天氣冷,梅麗卿不方便久坐,但她是孫媳,比不得未出閣的小姐們金貴,還是在老太太再三勸說下,方才由丫頭扶著回了房。
女眷這一桌便只剩下孔老太太,玉儀、玉嬌,后來再讓三太太坐了下來,依然好不冷清,老太太吃得一臉興味索然。
至于姨娘、通房們則是另外一桌,上不得臺面。
倒是孔老太爺那邊熱鬧,兩個兒子,六個孫子,加上幾個小孫子年幼活潑,在鍋里涮得好不熱鬧,——到底是小孩子,完全不知道如今家里的艱難。
玉儀瞧著氣氛冷清,笑道:“祖母,不如行一個擊鼓傳花令?”
“吃多了撐的!”玉嬌如今見了玉儀,已經是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但凡玉儀說一句什么,她就要陰陽怪氣譏諷幾句。
孔老太太看得直皺眉,斥道:“大過年的,別給自己找不痛快。”
玉嬌扁了扁嘴,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哭喊道:“我要見我娘……,過年了,你們還把人扔在莊子上,好可憐……”她這一哭,那邊承寶也跟著哭了起來。
承文、承武亦停下了筷子,承武站起來道:“祖父、爹,把娘接回來過年。”
玉儀微微皺眉,——自己眼下無依無靠,可再也架不住別人背后撥弄了。阮氏雖然沒有了實權,但有她在總是叫人不放心,因此趁著那邊吵鬧,朝素鶯低聲道:“快去找暖衾。”然后提高聲調,“這會兒有些冷,去把那件大紅羽紗的披風拿來。”
“是。”素鶯輕聲應了,極快離去。
孔老太爺不耐煩道:“好好的日子,一個個哭個什么勁兒?!”
“都別鬧了!”孔仲庭當著眾人很是沒臉,惱恨兒女們不爭氣,喝斥道:“跟著的奶娘媽媽們呢?快把少爺們領回屋子去!”又罵玉嬌,“你是做姐姐的,不勸著兄弟還跟著鬧,太不像話了!”
玉嬌早哭紅了眼圈,抽泣道:“母親到底犯了什么錯?為什么不讓她回來?!”
阮氏的錯,如何能夠當眾宣之于口?即便是阮氏自己,也不敢到處嚷嚷說嫡女失蹤過,不然嫡女的名聲不好聽,將來自己的兒女也會受到影響。
孔仲庭當然不會傻到來表白,沉下臉怒道:“長輩面前,哪里有你說話的份兒!叫你回去就回去!”
“爹……”玉嬌甩開丫頭們的手,緊緊摟住孔仲庭,“求求爹了,讓娘回來。”淚汪汪的看著幾個弟弟,“女兒不懂事,承文、承武還小,承寶整天晚上要找娘,爹真的就那么狠心嗎?求求爹……”
“還不快點帶下去?!”孔老太爺皺眉斥道:“哭哭啼啼、拉拉扯扯,哪里還像一個姑娘家?也不知道是誰教出來的!”
孔老太太忙道:“快把五小姐帶回去。”
可惜玉嬌、承文幾個死命不松手,那些媽媽丫頭們,又如何敢強行掰開,萬一弄傷了,豈不是要吃不了兜著走?因此都假意上前去拉,半晌也拉開一個。
孔仲庭原本要訓斥幾個兒女的,可是架不住四個孩子一起摟著哭,那叫一個見者傷心聞者流淚,實在讓他狠不下心來。
正在鬧得不可開交之際,有個小丫頭跑了過來,慌慌張張道:“老太太……,暖衾姑娘肚子疼得緊。”一臉害怕無助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要生了。”
那小丫頭的慌張不無道理,暖衾的身孕已經九個多月了,這個時候,哪一天生產都是有可能的,具體的還真說不準。
因為月份太大,所以暖衾今兒都沒出來吃飯。
眾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吸引過去,媽媽們也不敢由著玉嬌等人胡鬧,不然耽誤了未出世的小主子,一樣逃不了要被責罰。好說歹說將玉嬌等人拉開了,孔仲庭總算從包圍圈里脫困出來,吩咐人快請穩婆,——大過年的,務必多多給人加封紅包銀子。
當天夜里,暖衾折騰了穩婆大半宿,只喊肚子疼,卻始終沒把孩子生下來。
原本暖衾不過是個通房,說得好聽是半個主子,說白了還是一個丫頭,連個姨娘都沒有掙上。而且孔仲庭膝下并不缺兒女,孔老太爺和孔老太太也不缺孫子孫女,更不用說是庶出的了。
不過眼下這種時候,大家都有些惶惶不安,正需要這么一件喜事慶賀一下。因此暖衾的生產,得到了孔家上下的一片關注,待遇也提高了不少。那穩婆請來以后,干脆就留了下來,孔老太太發了話,一直守到平安生下孩子為止。
穩婆在孔家住了小半個月,終于在正月十八這天,暖衾不負眾望順利生產,為孔家新添了一個小少爺。
孔老太太樂得合不攏嘴,說這個孩子必定是有福的,會給孔家帶來福氣,因此起了乳名叫福哥兒。孔仲庭當然也不會嫌兒子多,連著幾天都是喜氣盈腮,先是賞了諸多東西,后來一醒神,立即抬了暖衾做姨娘。
玉儀拿了一塊金子出來,讓方嬤嬤出去澆成了十個小金錁子,又另外打了一個鎏金的長命富貴鎖,一起給新封的姨娘送去。
“讓三小姐破費了。”暖衾剛剛生下了兒子,又封了姨娘,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如果孔家沒有落敗的話,應該還要更得意一些。
“這富貴鎖只是鎏金的,讓福哥兒隨便戴戴玩兒。”玉儀十分感激她那天幫忙,雖然也是幫了她自己的忙,但的確阻止了阮氏的回歸,因此笑道:“這個小荷包里的金錁子是足金的,姨娘收著,回頭給小兄弟買糖吃。”
暖衾不動聲色掂了掂,荷包里的金錁子至少有一兩重,再加上那個的富貴鎖,少說也得值個十幾兩銀子——更難為想得如此周全,鎏金的富貴鎖戴著并不貴重,在人前也不顯擺,荷包里的金錁子又落了實惠——
真真是個水晶玻璃心肝的人兒。
再看看其他人送的禮,除了老太太那邊的還值幾個錢,別的都是應付了事,哪能像三小姐這般大方體貼?暖衾的心思轉了又轉,帶著感激道:“還是三小姐真真心疼小少爺,我們福哥兒可有個好姐姐了。”
玉儀笑道:“福哥兒是我的兄弟,哪能不心疼呢?姨娘放心。”
比起承文、承武幾個,當然更喜歡這個剛出世的弟弟,彼此沒有利益沖突,某些時候還能站在一條線上。玉儀真心希望承福能夠健康長大,自己在娘家也有個兄弟,就算談不上親近,也不至于恨不得吃了自己。
暖衾心里明白的很,嘆道:“只可惜,來的有些不是時候。”
“看姨娘說的,小兄弟什么時候來都是好的。”玉儀微微一笑,“其實現在也好,姨娘還能親自帶著小兄弟,若在從前……,只怕還得費一番功夫。”
若是在阮氏主持中饋那會兒,肯定不會讓暖衾稱心如意,——即便她不養庶子,少不得要亂派幾個奶娘、媽媽,便如同玉清一樣,平時想見生母一面都難。
暖衾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笑了笑,“若是再回去一、兩年,只怕能不能……”轉眼看向身邊可愛的嬰兒,“看來啊,福哥兒還真是個有福氣的。”
玉儀心下明白,暖衾能夠生下承福實在是機緣運氣。
日子過得平淡如水,透著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寧靜。
玉儀心下有點感激梅麗卿,還得多虧她給自己找了點事兒做,不然每天閑著,在焦慮不安中干等消息,沒準兒弄得神經錯亂了。
梅麗卿眼下剛過了前三個月,胎像穩固,不在每天孕吐,精神比前段好了不少,所以玉儀說是協理,其實也就是過去點個卯兒。再者眼下孔家今非昔比,加上又是臨時逃到太倉小鎮上,仆婦小廝們裁減不少,又沒有人情來往,故而家務事并不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