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道聲音里含著淡淡的笑意,音調也輕,從淺色的唇邊傾瀉出來,聽得人耳朵發熱。
方冕脊背弓起,指尖輕巧地去挑白色的抹布。
瘦削的背部掩蓋在深黑色的制服之下,弓起一道繃緊的線。緊張,卻要佯裝放松。仗著帽子和口罩的遮擋無所顧忌,衣物掩住皮膚,仿佛也遮擋了心緒。
腰細,也瘦。束在黑色的衣料下,勾出流暢的線條。
指尖定定地停在空中,片刻,輕不可聞地瑟縮了一下。他回過神來,收拾好垃圾,微不可察地“嗯”了一聲。
面頰上是熱出來的汗,皮膚被空氣燙紅了。他覺得窘迫,也覺得尷尬。
這實在不是個重逢的好時機,一方窮困潦倒,活得像狗,另一方既失意又失落,精神狀態和身體狀況差得平分秋色,爛得像當年高考數學卷子上寫不出的后兩道題。
鼻尖的汗浸濕了口罩,方冕一只手拎著垃圾,閑下來的那只手拖著工具,竟然沒有能力去抹一把汗。
他實在不想多待,走到門口,聲音蚊蠅似的:“那……我先走了。”
一個學校里出來的校友,一個樂隊里出來的志同道合之人。一個倒在沙發上,被宿醉折騰得要死不能活,但還能住得起酒店,想來是活得沒有太差;一個心里盤算著這個月的房租,洗菜多浪費了一滴水都覺得心疼。
方冕的眼皮沉甸甸的,又困又乏,伸手去擰門把手。
身后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接著一道清亮柔和的問話落入耳中。
沙發上那道人影緩緩坐了起來,清瘦得像片薄薄的紙,腕骨突出,輕飄飄地扶住沙發。
她安靜地坐在那里,客廳的窗簾撩起一角,把撲天蓋地的陰影撕了個口子,輪廓被模糊了邊界,看不清。
她緩緩地說:“你不彈吉他了嗎?”
方冕把垃圾袋靠墻放,慢慢把背挺直了。工作和家長的議論讓他抬不起頭,直不起腰,但音樂不會。
他停了一會兒,目光從帽檐下射過來,語調平平,毫無波動:“吃飽飯才能彈吉他。”
他看不清林涵的神色,林涵也看不清他。兩個人活像是在黑暗中摸索的瞎子,試探來試探去,準頭差得很,刺不到對方,竟然也難得自在。
她聽了他的回答,又問:“那你去做什么了?”
說話的音調有點上揚,聲音里的那點沙啞褪去了,好似連同醉意也消散,清凌凌的好聽。
但句子的內容渾似在酒糟里泡了一宿,不清醒,也沒分寸。
……不去做音樂,我又能去做什么呢?
這問題好似夢魘,十幾歲的時候要困擾他一次,高考擇校的時候要陰魂不散地纏著他,樂隊解散找工作的時候要空蕩蕩地響在耳邊,像吐著芯子的毒蛇,將他纏得死緊,渡過來源源不斷的痛苦。
方冕看向自己的雙手,裹著黃色橡膠手套的手,在心里把答案補全了:“不去唱歌,不摸樂器。我還能去記賬查賬,雖然總要加班,能去做清潔工作賺錢,能去一個小時十五塊的商場看攤。離了樂隊我能做的事情多了,不光這個,誰離了什么不能活?”
她還在等著他的回答,側著耳朵。
方冕就著這個姿勢,輕輕地說:“忙著吃飽飯。”
垃圾堆在門口,黑色的塑料袋,沒系緊,被壓扁的易拉罐從空隙中擠出來,實在刺眼的很。方冕面無表情地看了幾秒鐘,伸手將它壓實系好了。
坐在沙發上的人低聲笑了。
她朝著門口的方向,背后厚重的窗簾竟然好似被風吹動,看不清的輪廓動起來,繞過陰影,長長的眼尾在光下敞亮,莫名的讓人不敢對視。
她伸出一只手:“回來吧,最好的吉他手。”
“我讓你吃飽飯。”她微笑著看過來,眼底清涼,淺色的眼眸里燃著一團柔和的火焰,一如多年前,不過火光要收斂了,藏在表面的平靜下,有動人心魄的力量,“你來我們樂隊。”
方冕身形一頓,腳步也遲疑起來。他摘掉帽子,口罩,脫掉手套,摘掉手套,腳尖踢到了靠在門口的垃圾,他沒管。
額頭被悶熱的空氣煟得發汗,臉頰被口罩悶得發紅,汗濕的頭發更顯柔軟,貼在臉頰上。五官清秀,偏棕色的眼睛抹去了疲憊,亮的驚人。
他抬手指了指自己,“看清了嗎?”
沙發上的人微微一愣,“……什么?”sm.Ъiqiku.Πet
他直直地盯了回去,多年后這孩子終于學會了如何與他人的目光和平相處,“這是二十八歲的方冕,不是十六歲的。”
“十六歲的方冕能拎著把吉他就去舞臺,二十八歲的方冕不能,”他緩緩補充,“也不敢。”
她聽到了這個回答,竟然也沒收回手,只是靜靜地坐著,好似總有用不完的耐心。
冷水尚且澆不滅她眼中的焰火,況且這算得上什么冷水,連拒絕也不堅定。
方冕打開門,聽到身后遲疑的聲音,“你……”
他腳步定住了,沒回頭,視線凝在門鎖上方一點,說:“我需要時間考慮考慮。”
房間里多余的外人走了,偌大的地方變得空落落起來。林涵伸出去的手收回來,欲又止地往門口看了三四趟,“哎,你——”
系統適時地接話:“怎么啦,宿主?”
林涵:“……這哥們垃圾忘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