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達酒店時暮色已晚。
遠邊天幕的淺橘色已然消散,壓下來是深沉沉的藍。聲控路燈三三兩兩亮起,方冕裹緊衣服,推開透明的玻璃門。
前臺小姐只低低地掃他一眼,頂著一臉被工作蹉跎花的妝,便又投入到亮起的手機屏幕當中了。
她心里有事,忙著安撫受了上司氣的男朋友,兩只眼睛忙活不過來,被家長里短占得滿滿。因此只情緒不高地招呼了他一聲:“小方來啦。”
方冕低低地應了,沒多話也沒回頭,輕手輕腳地去休息室換衣服。
前臺料理好了家務事,這才有空朝他離去的方向看了一眼。
方冕是典型的南方人,從小長在煙雨春色里,最突出的特點就是皮膚白。酒店老板闊綽,不吝嗇這點電費,燈開得亮極,便襯得他膚色越發顯眼,身后瘦弱的肩胛骨如蝴蝶般輕輕振翅。筆趣庫
他聲音輕,性格也軟。天生地長的一雙大眼睛,瞳仁透亮,里面一水的靈氣,看起來靦腆又討人喜歡,卻不顯得可愛,反而帶了一點可憐相。
眼下這點靈氣被生活的疲憊磨得所剩無幾,剩一點吊在淡色的眼瞳中,竟然還有幾分光彩。
他白天在一家小公司管財務,做不討好的會計助理。每月拿的工資交完房租水電,再減去簡樸的吃喝,剩下來的薪水寥寥無幾。只好挑晚上的下班時間接私活。
沒辦法,是他要留在大城市,辛酸和苦血都得默不作聲地往肚子里咽。
方冕戴好口罩和帽子,在雜物間里摸出清掃工具,去敲需要打掃的房間門。
他停在門口,輕輕按了一聲門鈴,垂首等著里邊的人過來開門。
沒有聲響。
他在心里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身體上的勞累和精神上的疲倦成了兩塊沉重冰涼的石頭,沉甸甸地壓在身上,所以腰也彎,頭也低。
方冕靜靜等了半分鐘,吐出的那口濁氣呼在口罩里,悶得臉熱,眼睛也紅。
他側過臉,將清掃工具豎在墻角,再去按冷金屬色的門鈴鍵。
“吧嗒”一聲,門開了一條縫。
他剛伸出去的手就這么僵在空中,戴著黃色橡膠手套的指節繃緊了,能看出尷尬冷硬的弧度。即使隔著手套,沒接觸空氣,他卻感覺摸到了巖漿,慌張又無所適從將手收回來。
方冕緩緩抬起臉。
那人卻已經轉身走了。白t空落落地搭在肩上,細挑的身形被撲過來的陰影隱沒了,伶仃細瘦的腳腕圾著拖鞋。
是個女人。
她撩開擋眼的頭發,姿態很隨意,走起路來的腳步雜亂,透著醉醺醺,純白色的拖鞋踩著陰影,一片紙似的倒在了沙發上。
房間里昏沉沉的暗,方冕摁開燈,拿出一條濕過水的干凈的抹布,把聲音放輕了,“是您來叫人打掃衛生的嗎?”
溫軟的聲音穿過口罩,音調要削減一個度,變得甕聲甕氣起來。
沙發上的人竟然好似也聽清了,懶懶地“嗯”了一聲。
柔和清雅的聲線,被酒精熏得沙啞,本來的音色被掩蓋得只剩一星半點。方冕聽得耳朵癢,卻也耳熟。
他沒太在意這個,事實上,一個疲憊不堪的社畜就算覺得蹊蹺,也會把它輕輕帶過。耳熟比不上時薪,朋友也要為每月三千的房租讓路。
腳下是幾個被捏扁的易拉罐,喝光了的啤酒瓶亂糟糟地豎在一起,玄關處有青綠色的玻璃渣,地上是一灘沒來及品嘗就報廢的啤酒。
方冕看清了,小心翼翼地將玻璃渣收到垃圾桶,在心里下了定義:“酒蒙子。”
他天生是個細致的人。這點特質刻在骨子里,導致他做什么都有種不緊不慢的感覺。心思放在打掃上,衛生也做得仔細。
黑色的鼓囊囊的塑料袋堆在角落里,方冕把垃圾裝好了,打包在一起,視線大致地瞄了一眼整體布局,不知看到了什么,呼吸陡然變輕了。
呼吸輕,腳步也輕。
靠近臥室的白墻邊上,淺粉色的行李箱大剌剌地打開,里面放著一把裝好的吉他。
形狀、包裝袋、隆起的弧度。錯不了。就算別人眼力不好使,看錯了,但方冕不會錯,方冕不是別人。
他摸樂器摸了十幾年,人生三分之二的年紀都耗在這上面,細長的手指被公司的老板拿去記賬、查賬、寫報表,下班后又被他套上防水的橡膠手套,收拾垃圾,疊被套。摸慣了柴米油鹽,被熱油燙傷;敲多了鍵盤,關節僵硬發炎,一陣一陣的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