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
八十億的人口,不起眼的普通人混入其中,如牛毛入海。倘若不是其中一方有心尋跡,聯系本不緊密的兩個人是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再次相見的。
程淮沒想到這么快再次見到張宛白。
她穿得整潔,打扮得體,卻看上去不太體面。
這種不體面跟她好似沒怎么變化的外表無關,而是從神態中溢出來。
張宛白將鬢邊耳發向后撩,露出白凈的耳廓和清秀的側臉,素白的手肘從繡著邊的袖子中伸出一截,左胳膊夾著棕色的牛皮紙袋。
藍得純粹的天空與鉛灰色的建筑物相接,投下的陰影彌散到幾乎要被曬干裂的地面。
這附近是幾個人流量很大的商場,路過的人來來往往,有少數停下腳步,看熱鬧的目光黏在她身上。
對面是一對穿著時尚的中年夫婦。
男的年紀大了,假使去除稍微挺起的肚腩和閱歷久的眼睛里油滑的光,還能看出年輕時的風采,一介油頭粉面、舌燦蓮花之流。
他勾著頭,擺出一副長者慈愛寬厚的姿態,眼珠的一點光卻落在張宛白頭頂,透著掩飾不住的輕慢,“小張年紀還小,不能接受我也是情有可原。”
他正對張宛白,卻不跟她講話。得了便宜還要賣乖,用一種虛假又惡心的口吻對旁邊的婦人說:“你不要跟孩子計較。”
婦人被自己的親生女兒下了面子,嘴角一平,嚴厲地吊起眉毛,美容和化妝品不能夠掩飾的皺紋在這個時候出現。
她皺眉指責道:“你怎么跟你林叔叔說話的?”
過慣了順心日子的城里人,特別熱衷于看別人的不痛快。
圍觀的人像包餃子一樣將他們的團團圍住,張宛白此時就成了其中逃脫不能的肉餡。sm.Ъiqiku.Πet
內向安靜的人受不了這種場面,她面龐潮紅起來,卻還要強撐起氣勢睨了挑撥離間的男人一眼,嘴角輕輕勾起,凝成一個不太熟練的冷笑。
她想:“你不跟孩子計較,孩子就跟你計較。”
她從容地理了理衣袖,耳朵還是紅的,平靜地叫了一聲:“媽。”
周圍的人都轉頭回來看她,一個兩個恨不得把眼珠子貼過來。
張宛白沒怯場,繼續說:“你有感情方面的需求,要跟別人在一起,我沒意見。可你不能逼我,我爸在我心里的分量有多重,你不是不知道,怎么能一見面就讓我管一個不認識的人叫爸?”
“況且、況且——”她說到最后語調在顫,眼眶也洇出微紅,“你知道他是誰嗎?”
林君昊終于正眼看她,把眼里的那點不屑捋平了,溫和道:“小張,你來說說我是誰。”
他這話里暗藏機鋒,有明晃晃的刀子,把一切齟齬都掀開了看,不留分寸,也不留情面。
張宛白本就不是一個多善辭的人。她不動聲色地垂下眼皮,將夾著的牛皮紙袋移到手中,手指輕輕摩挲著略顯毛糙的質感,笑起來,微諷道:“愛誰誰。”
她說完這句話,就沒再管身后臉色十分精彩的二人,自顧自地走了。
面色各異的人群潮水般退去,自發為她讓開一條道路。
張宛白眼皮也不抬地向外走去,正午的太陽灼熱刺眼,她抬手擋了一下亮光,正對上程淮的視線。
對面是一棟修建得十分現代化的商場,深藍色的玻璃如同暗無天日的海水,不過要更明亮一些,反射出一線的白光。
程淮就站在二樓,雙手撐在欄桿上,情緒不分明地看過來。
他看上去既冷且靜,深黑的眼眸里閃著事不關己的冷淡,左耳的耳釘反照成一道亮銀色的線,安靜地劃過張宛白的瞳孔。
程淮注意到了她的視線,收斂起目光,轉身離開。
也許是因為正午的太陽太過灼熱,張宛白的臉龐脖頸火燒一樣紅起來。
她撫去額頭上的一層汗水,不是熱出來的,而是不怎么讓人舒服的冷汗,喊出口的聲音走調了:“等等——”
剛為她讓出道的幾個小年輕也回頭看,手里捧著一杯冒著冷氣的奶茶,嘴巴張大了,傻乎乎地指了指自己:“……我嗎?”
身后的林君昊慢條斯理地整了整襯衫的領口,接過于雪手上的挎包,寬宏大量又自作主張地將方才的不快率先揭過,露出一個儒雅的微笑,“小孩子嘛,不懂事。”
“別因為我讓你們母女兩個鬧別扭。”
于雪捂著胸口停頓了會兒,好不容易把氣兒喘平了,又想這不孝子的所作所為來,當下是頭疼心悸一齊發作起來。
林君昊扶了她一把,聽見她從鼻子里發出的一聲冷哼,“她算什么?這事還輪不到小孩插手。”
他聽見這話微瞇雙眼,緩緩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