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沒有很奇怪,你是個好孩子。周二公子不打罵仆人、不仗勢欺人、尊師重道、孝敬父母。你只是不太愛說話,因為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你要等待一個此生對你來說無比重要的人。”
他拍拍周璟的肩膀,笑著說:“去吧,阿璟。”
“你會等到她的。”
此戰大捷,周連云以身做餌,埋骨黃沙。周二公子一戰成名,加官進爵。
他進京面圣的時候伏跪在金鑾殿上,余光看到皇帝身上繡著的龍紋。
他叩首謝恩,想的是這個世上再也沒有人會對他說“去吧,你會等到她的”這句話了。
年紀輕輕的周璟站在殿中,成了朝中炙手可熱的新貴。
他望向四周一張張或諂媚或嫉恨的臉,看著老太監笑容滿面地遞給他御賜的圣物,忽然想起黃沙中他沒有說完的話。
哥,我不要——
我不要一生榮華,不要加官進爵,不要所謂光宗耀祖。
我不要。
——你別去。
可是沒人愿意聽一個十幾歲孩子的話。
他開始變得狠厲、陰翳、心思深沉,他同旁人虛與委蛇、推杯換盞,又在第二天毫不留情地砍下擋了道的人的頭顱。
周璟周大將軍手段狠厲、冷血無情的名聲傳遍京城。
直到他回京述職那晚與匆匆進宮的小公主兜頭撞上。
青灰色衣裙、蘭花玉簪、貼在臉頰上的發和靈動狡黠的雙眼。
一張鮮活的生動的臉。
他故意語出不恭,看她像被踩了尾巴的小貓一樣張牙舞爪,自以為兇惡無比地以牙還牙。
他摸向在胸腔中激烈亂跳的心臟,又看向自己微微顫抖的手指。
——哥,這次我等到了。
周璟從回憶里掙出,看向斑駁的樹影與緊閉的大門。月光此刻成了一片綿密的針,先扎進他身上,再緩緩刺入他心臟。
大門尚未落鎖,他輕輕一推,便開了。
推門聲驚擾了一旁打瞌睡的小廝,那孩子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接著眼眸里涌出淚光,再說話時忍不住嗚咽起來。
“將軍……”
周璟沒應聲。
他緩緩掃視一圈,看到滿院掛著的白幡,被風吹散四處亂飄的紙錢,依然亮著燭火的靈堂。
空氣在這一刻凝成了沉重的鉛塊,他的四肢百骸漸漸變沉,拖著他的心臟一齊下墜,墜入冰天雪地,墜入萬丈深淵。
那小廝見他沒反應,還要再喚,“將——”
周璟抬手制止了他,一步一步地向靈堂的方向走去。他走得很慢,抬起的步子發著抖,每走一步仿佛都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一共四十三步。
他在這四十三步里想起了顧長青一夜之間變化和難以喻的悲痛,他想起謝宣欲又止的神色和奇異的藏著萬般情緒的眼神。
“原來是這樣。”周璟想,“原來他當初在可憐我。”
他踏上階梯,看到正中央跳動燭火映照著的靈牌。
下方的桌子上擺放著一個被燒焦的盒子,里面裝的是串珠玉晶瑩、黃金燦爛的瓔珞圈,已經被大火燎黑,隱隱能想象出原來的璀璨光彩。
周璟去碰桌子上的靈牌,上面刻的字燙手似的,燙的他心與肝一齊疼。
他想起昏暗燈火下小公主溫婉縱容地笑,勾著手看著他說,“瑾瑜,過來。”
他想起每個行軍打仗前途未卜的夜晚他是怎樣在黑暗中一遍又一遍想象小公主的輪廓,又是怎樣懷著熱切的希望與美好的憧憬在新的一天投入驚心動魄的廝殺中。
他想起夾在書頁里的那句“歸來娶我”和被大火淹沒面目全非的瓔珞圈。
他想起小公主說話時的情態,眨起來忽閃的淺茶色眼眸和濃密纖長的眼睫。
——“瑾瑜,過來。”
——“過來,我看看你。”
周璟有些站不穩,拂過的衣袍帶倒了擺在桌子上的盒子,連同攥在手心里的信封也輕飄飄地脫手而出。
他跪在地上,伸手去夠那頁薄薄的紙——紙頁擦著手指過去,墜在地上。
他抓到了一把空氣。
數年前,他抓不住周連云消逝的袍角;現在,他也抓不住小公主留下的字跡。
周璟終于忍不住,他伏跪在小公主靈前,將臉頰貼在冰冷的牌位上,眼淚沾濕了他的眼睫。
他聲氣不穩,顫抖著說:“殿下,他們都騙我。”
“他們都瞞著我,不告訴我,連你的最后一面都不讓我見。他們害怕我打敗仗,他們需要我,所以要我去當那把不知痛苦不知愛恨的劍。”筆趣庫
“殿下,我好難受。”
“他們不知道,我等了多久才見到你。”
仿佛從出生起,等待就是他一直在做的事情。
周璟閉上眼睛,說話的聲音讓人想起五月潮濕的雨,“殿下,我很想你。”
他以為他等到了。
蠟燭被推倒,火焰沿著招魂幡率先蔓延向上。頃刻間大火肆虐,濃煙滾滾沖天,斷裂的房梁倒在他面前。
火光映照出周璟輪廓深刻的臉,他靠著柱子坐,懷里抱著小公主冰冷的靈牌,閉著眼睛小聲地哼唱。
他低吟的是一首邊疆流傳的童謠——周連云曾經為他唱過。
那是他記憶里為數不多溫暖時刻,歌謠的主要內容是安撫小孩子不要怕。周連云和他躺在夜空之下,盯著天上的星星眨眼睛。
片刻之后,周連云偏頭看這個執拗的小孩,笑著重復:“你會找到她的。”
他把溫暖完美復刻,連同缺失的那一場大火。
周璟終于長久地閉上了眼睛。.x