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葉引著香蘭進了園子,一路指看園中景致,香蘭無甚心情,只是胡亂應著,鵑倒興致勃勃,東張西望,同秋葉吱吱喳喳的說話兒。一時走到一處臨湖而建的房子前,只見門口懸著一塊匾,寫著“流水云在”四個大字,還未到近前,便聽見戲子咿咿呀呀的唱戲,門口守著兩個丫鬟,見秋葉帶了人,連忙打起簾子,請她們幾人進去。
屋中滿滿當當坐的全是人,但見滿眼珠翠綾羅,各色脂粉香氣撲面而來。
林東紈正立在前頭給長輩們斟茶伺候,見香蘭來了,忙不迭把手里的茶壺放下,迎上前笑道:“可把你等來了,香蘭妹妹快往里頭坐。”親熱的挽著香蘭的手臂,將她帶到偏廳一處位子上,這里離戲臺子遠些,周遭坐著幾個穿紅戴綠,描眉打鬢的年輕女子,間或幾個上了些年歲的,香蘭心里明白,這幾人也應是各家帶出來應酬的有些頭臉的姨娘,或是官員的太太們。
魯家好歹旺了幾輩,如今雖日薄西山,卻還有些底蘊,今日魯貴誼做壽,來的正經有誥命的女眷明堂里將要坐不開,哪里有還她的位置,她能在偏廳分得個旮旯,便是得臉的事了,她進來時,瞧見廊底下都擺滿了桌,都是沒身份進來聽戲的。
旁邊擺著一張幾子,上頭設一的掐絲圓盒,里頭盛著兩樣蜜餞,一樣瓜子,一樣云片糕,另還有茶水茗碗等物,丫鬟們不住穿梭伺候著。
香蘭坐了下來,林東紈立即親手斟了一盞茶遞到香蘭手里,告了個罪,笑說:“我今兒太忙,恐有招呼不周之處,還請多見諒,我先在這兒給你賠罪。香蘭妹妹先聽一回戲,待會子我親自陪你到園子里轉轉。”
秋葉在旁陪笑,心說還是他們奶奶厲害,能屈能伸,香蘭不過一個姨娘,三奶奶都能折下身子結交,倘若三奶奶想討好誰,那絕對將那人哄得服服帖帖的。香蘭這身份是坐不上好位子了,但三奶奶這番話說得又親切又妥帖,香蘭縱然心里頭不痛快,這會子也該消了。
香蘭勉強笑了笑。亂糟糟的戲唱了什么全然不曾入耳,見林東紈擎著茶壺走了,便只往窗外望,那湖對岸有假山嶙峋,假山旁栽著垂柳,柳枝隨風擺蕩。她想,這樣真的挺好,如今宋柯前途光明坦蕩,又有了嬌妻愛子,鄭靜嫻出身名門,對宋柯仕途能助上一臂之力,且性子又爽利又大方,對宋柯一往情深,宋柯正正需要這樣的賢內助,這些都是她所不能及的,無論她怎么不認命,怎么掙扎著上進,也無法改變自己丫鬟出身的實事,當年是她天真,倘若宋柯真個兒娶了她,這樣的場合里,只怕也會遭人嘲笑罷?m.biqikμ.nět
說到底這一生是她欠了宋柯的,他助她脫離林家的火坑,給她全家脫籍,恩同再造,在她飽受坎坷和挫折時給她一方溫暖的屋檐躲風避雨,還曾經同她真心相愛過,這樣純粹明凈的情意讓她在心底里心翼翼珍藏著,熬過了許多日子。如今宋柯過得好了,她是發自肺腑的替他歡喜。
只是她鬧不清為什么心里還跟被刀割了一樣,疼得她說不出話。
好疼,好疼……
香蘭的手死死攥著帕子,忙忙吐出一口氣,把茗碗端起來,袖子遮面佯裝喝茶,剛一抬胳膊,兩行淚便順著臉頰滾下來,正正掉在那茗碗里,她連忙用帕子悄悄抹了。她覺著自己似是神志不清了,這會子心里想得竟然是幸好今天她沒涂脂粉,否則和淚混在一起可就沒法見人了。
她抬起頭時,戲臺子上已經換了一出戲,香蘭茫然失措的盯著那戲看了一會兒,然后她看到臺子底下,鄭靜嫻坐在正中的羅漢床上,抱著魯家老太太正說些什么,那神情又嬌俏又可人,那老婦便呵呵笑了起來,周遭的貴婦們也都陪著笑,說了什么話,似是在夸獎她。鄭靜嫻便不好意思的垂了頭,說了幾句什么,引得旁人又是一陣大笑。
鄭靜嫻好似察覺了香蘭的目光,坐直了身子朝她這邊看來,二人目光一撞,鄭靜嫻便高高的昂起了脖子,神色倨傲,略帶兩分挑釁,冷冷的看著她。
香蘭想笑,卻又笑不出。鄭靜嫻大可不必如此,她難道沒瞧見方才宋柯提到兒子時滿面和煦的笑么,他們是結發的少年夫妻,和和美美的一家子,旁人只有艷羨的份兒,鄭靜嫻難道擔心自己會同宋柯重敘舊情不成?真是笑話。
香蘭悵然的想,她同宋柯的緣,大概只止于上一世,這輩子能再相見一回,已是皇天開恩了。倘若她真成了宋柯的妾,日日向鄭靜嫻低頭,在爭寵里熬成毒婦怨婦,她大概就會恨他了罷?所以這樣很好很好,她只想讓他好好的。
臺子上正唱著《大獻壽》,又吵又敲,如同群魔亂舞,熱鬧不堪。
香蘭坐不住了,同左右告了聲罪,從房里退了出來。到外面露臺上,微風一吹,滿腔的燥惱凄涼也吹散了些,鵑本在梢間里同一群丫鬟吃點心聽戲,見香蘭站在外頭,連忙出來伺候。
香蘭見鵑唇角還沾著點心渣,勉強笑笑道:“不必管我,就是屋里太悶,我出來散散,你去罷。總在家里拘著,好容易出來一趟,你敞開吃喝玩樂去。”說著把鵑手里的半塊點心要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