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到屋門口,忽想起當日就在這書房里,有個叫香蘭的丫鬟被林家姊妹欺負,宋柯百般關懷體貼,眼里的情意便如三月里滿園的杏花,爭相怒放出來,掩都掩不住。鄭靜嫻心里一緊,這一幕便是她心里的一根刺,曾悄悄說與她母親聽,韋氏勸道:“不過是個丫鬟,你嫌礙眼,日后打發出去便是了。你模樣好,家世好,在仕途上能助他一臂之力,那個丫頭不過有些姿色,能討爺們兒歡心罷了,孰輕孰重,他應當分得清。等你們成親,再有了孩兒,過個一年半載的,宋柯便把她忘了。”韋氏這樣款款勸說,鄭靜嫻也覺著有理,便將此事放到一旁。如今見宋柯待她冷冷淡淡模樣,這事便又在心頭翻騰起來,猛然間住了腳,轉過身道:“那個叫香蘭的丫頭,日后你不準納進來作妾!”
宋柯猛抬起頭,看了鄭靜嫻一眼便扭轉身,提到香蘭的名字,他心里便如同被銀針刺上一萬遍,愧疚、傷痛、無奈便一時全涌上來。縱然他知道此事與鄭靜嫻無干,但她就這般提起香蘭,又命令他“不準如何”,他心里的厭惡仍是止不住涌出來,淡淡道:“鄭姐請回罷。”
話一出口鄭靜嫻便后悔了,想說幾句打個圓場,卻見宋柯背過身,只好咬了咬嘴唇,依依不舍的去了。
香蘭見鄭靜嫻出了院子,方從屋后繞出來。她方才只聽得鄭靜嫻一句“你我將要訂親”,耳邊便如同炸了響雷,險些站都站不穩,伸出手扶在冰冷的墻壁上,只覺天旋地轉。縱然她先前心里已隱約明白,但此刻這話之鉆入耳朵,仍讓她全身冰冷顫抖。此后屋中二人說了些什么,她全然沒有入耳,只是茫然的看著院子里影影綽綽的繁盛花木,還有那屋檐下一溜兒的蘭花,隨著微風左右搖曳。筆趣庫
她好似行尸走肉似的,慢慢走出來,往院子門口走去,面如死灰。身后響起開門聲,宋柯從中走出來,見到園子里那一抹幽魂似的身影,不由愣住了,忙從臺階上走下來,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口中喚了一聲:“香蘭……”喉頭便哽住,再說不出話。
香蘭茫然的扭頭看著他,神情好似個迷路的孩子似的,半分表情全無。宋柯看著她無神的雙目和慘白的臉兒,便知她已經知曉了,心中不由大慟,含著眼淚,低聲道:“香蘭,香蘭,你說句話……是我不對,我辜負了你……你打我罵我罷!”筆趣庫
香蘭搖了搖頭,掙開宋柯的手便往前走,宋柯又拉住她胳膊,他想說他也是沒有辦法,他想說自己多么煎熬和兩難,想說他做決定那晚喝得酩酊大醉,抱著林錦亭大哭,一直喚她的名字,縱然他的事已有了了結,可他心里卻始終不開心……只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這樣的難堪和刺痛,讓他恨不得抽自己嘴巴,或是拿一把刀,讓香蘭狠狠捅個痛快。
“我明白,我懂的……”香蘭開口,臉上木木的,聲音仿佛一縷淡淡的塵煙,“你的事全賴顯國公出力,鄭姐又待你有情,這樣得力的岳家,你的仕途日后想必會更好罷……”
宋柯紅了眼眶,道:“香蘭……”
“我本就出身奴仆,連全家脫籍都仰仗你一力相幫,與你做正頭夫妻本就是癡心妄想和高攀,你的恩情我早就報答不完,所以你不必覺著對不起我。如今你已有了上好的良緣佳婦,我只會……只會為你歡喜。”
宋柯想央求香蘭不要再說下去,她越是明理大度,便越讓他撕心裂肺,他哀求道:“你我……你我真的不能日后長長久久的在一處么?只是沒有妻子名分,我以性命賭咒發誓,一輩子會待你好,你如若不信,我可將宋家一半的田產都給你……”
香蘭忽然低聲笑了起來,打斷了宋柯的話,她仰起臉兒,看著那天際淡淡的云,聲音有些飄忽:“我活到現在,縱然已低微到塵埃里去,頭破血流了,殞了性命,也改不了身上一樁不合時宜的毛病——說好聽些叫傲骨,說得不好聽便是清高。要我作妾,絕無可能!況,你給了我宋家的產業,你母親妹妹該如何想,你又讓鄭姐如何自處呢?”
她忽扭過頭,目光灼灼的看著宋柯:“我且問你,如若我做了妾,不愿給正室立規矩端茶遞水如下人一般伺候,該如何?如若我生了孩子,讓他們只能叫我‘母親’,不得認正室為母,該如何?如若將來你的妻子厭惡我,要將我趕出去或是發賣,又該如何?好,倘若你能事事順著我,依著我,可憑鄭家的勢力,硬讓你把我處置了,你能怎樣?就算鄭家不發話,將來御史官彈劾你寵妾滅妻,你又能怎樣?”
這一連串的發問讓宋柯登時怔在原地。
香蘭伸出手,一根一根掰開宋柯拉著她胳膊的手指,緩緩道:“我這十幾年,已當夠了奴才,日后再不為妾,過半個奴婢的日子。”她扯開宋柯的手,閃亮的眼眸直直望進宋柯的眼睛:“愿你和鄭姐百年好合。”
宋柯只覺著渾身冰涼,牙齒咯咯打著顫,他閉上眼,再睜開時,香蘭的身影已拐了個彎,消失不見。唯有一朵白色的蘭,被風吹得在半空打個轉兒落在泥土上,如同一聲長長的嘆息。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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