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綏快步走出房門。
靈羽撲棱著翅膀,輕輕落在她伸出的臂彎上,腳爪上系著熟悉的信筒……
薛綏打起精神來,取下信筒,展開那薄薄的紙箋——
剛掃到第一行,心頭便是一沉,好似被冰水澆了滿頭一般,渾身僵硬。
“娘娘,太醫署的方子換了好幾輪,都不見起色。張院判說,陛下憂思傷及心脈,底子掏空了,怕是難熬過這個冬天……”
怎會這樣?
她離京的時候,李肇還好好的,怎么突然病到這般地步?
薛綏強迫自己定下心神,轉身回屋,從抽屜里翻出之前小昭捎來的幾封信,就著昏黃的燈火,并排鋪開,一字一句,再次細讀。
第一封,筆跡尚算平穩。
“娘娘容稟:陛下將您留下的藥都煎熬了,每日按時服用,情緒平和了許多……只是婢子瞧見,有一次,陛下拿著您用的那只青玉茶盞出神,坐了好半晌。來公公說,陛下夜里睡得不安穩,會在夢中喚您的名字。”
第二封,字里行間已見憂慮。
“娘娘,陛下近來有些不對勁。關大哥說,前夜陛下又在披芳閣獨坐至三更,對著空蕩蕩的內殿喃喃自語,說的什么,也聽不真切。太醫來請脈,陛下只說無礙,不肯多。婢子瞧著,陛下整個人清減得厲害。”
第三封,焦灼之色躍然紙上。
“娘娘,陛下愈發沉默了,有時一整日都說不了幾句話,連黑十八的親近,都懶得再理會。來公公偷偷抹淚,說陛下如今對什么都淡淡的,胃口也差,一碗粥要用上小半個時辰,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
第四封,滿紙都是不安。
“近來有些奇怪……陛下不再提起娘娘,您從前慣用的物件也都讓人撤了下去,就連梳妝臺上的胭脂水粉和窗臺上的素心蘭也賞給了宮人。陛下不僅不再喜歡與娘娘有關的一切,甚至顯出厭惡來。來福公公身邊的小徒弟因為提及娘娘,還挨了一頓板子。婢子實在想不明白,陛下怎么會……突然就冷淡下來……”
第五封,更是山雨欲來。
“娘娘,出大事了。禮部昨日遞了選妃的章程,陛下竟一口氣圈了十位貴女,說等到中秋節后,便要舉行冊封禮,充實后宮。關大哥猜測,陛下這般急切……怕是在安排后事,想為江山社稷留下血脈……”
今天這封信,小昭寫得最多。
字里行間,全是焦灼。
“陛下今日早朝后回到披芳閣,當著婢子的面咳了血。張院判診脈后臉色很不好,說是郁結于心、五內俱損,已非藥石能輕易挽回。陛下卻不準聲張,仍強撐著處理朝政。婢子斗膽求您,快些回來吧!陛下他……他怕是真等不了太久了……”
薛綏讀罷,只覺心口沉悶,一股惡心感直沖喉頭,她猛地俯身,控制不住地干嘔起來。
“姑娘!”如意連忙上前攙扶。
錦書也趕緊端來溫水和巾帕,輕輕撫著她的后背順氣。
屋子里頓時亂成一團。
薛綏漱了口,勉強壓下胃間的翻江倒海,剛倚在榻邊坐下,就聽見門外有腳步聲……
是二師父來了。
二師父在屏風前停頓片刻,方才慢慢走進來。
見她這般情狀,不由得幽幽一嘆,滿是憐惜與了然。
“十三,莫再硬撐了。回上京去吧。”
“二師父何出此?”
薛綏掙扎著想下榻行禮,卻被二師父按住了肩膀。
“坐著說話吧,你身子虛,不用多禮。”
薛綏淡淡一笑:“徒兒先前便說過,這次回來,是要好好孝敬二位師父的,怎會輕易離去?”
二師父搖搖頭,在她身側坐下,干燥的手掌覆上她冰涼的手背,輕輕拍了拍,眼里流露出自然的心疼和柔軟。
“你心里想的什么,還能瞞過我和你三師父?罷了,舊陵沼的血海深仇,是上一輩的債,不該由你來扛,也與你無關。我們不該讓你為難……”
“二師父……”薛綏眼眶瞬間紅了,“弟子沒有忘本。舊陵沼的事,就是弟子的事……”
“為師知道,你是個好孩子。”二師父含笑再嘆,語氣溫柔又無奈,“心里裝著個人,是好事,也是苦事,你既選擇了這條路,就別讓自己后悔。”
相較于大師父靜善的決絕剛烈,二師父向來通透豁達,遇事常勸誡弟子向前看,不要鉆牛角尖。三師父則寡沉靜,平日里總躲在藥廬里煉藥,整理一些典籍。
這么多年,他們早已是彼此依靠的親人。
她這次回來,二位師父未曾因為大師父的死,對她有過半句苛責。在玉衡等人的冷眼下,始終默默護著她。
此刻聽到這般體己話,薛綏心中百感交集。
她緩緩起身,屈膝跪在二師父面前。
“徒兒不敢相瞞師父,回舊陵沼是為了他,但也是為了舊陵沼的同門……”
二師父連忙伸手去扶,滿是疼惜。
“地上涼。傻孩子,起來說話……”
她固執地跪著,繼續道:“大師父臨終叮囑,血海深仇不敢或忘。可弟子……不忍見蒼生受苦,天下再起干戈,更不愿李肇因我送命。兩難之下,唯有回到舊陵沼,盼著用時間,化解仇怨……若非要弟子抉擇,弟子寧愿背負叛徒罵名,受千夫所指,也不肯舊陵沼毀于朝廷,讓更多的人無家可歸,再歷漂泊之苦……”
二師父眼底掠過一絲復雜的情緒。
沉吟半晌,才幽幽感慨,目光慈祥地笑。
“你大師兄既將玄沼令交給了你,舊陵沼的事,便由你做主。我和你三師父都老了,只盼著你們這些小輩都能平安喜樂,好好過日子。去吧,去做你該做的事,不必掛念我們。”
薛綏心存感激,重重叩了三個響頭。
剛送二師父出門,便見天樞靜立在院中那棵老樹下,身影映在暮色里,頎長孤寂,不知已聽了多久。
“大師兄什么時候回來的?”薛綏快步上前,“外頭風涼,快進屋說話。”
天樞沒答,只微微頷首同她進屋。
待錦書端上熱茶,他才淺淺泯了一口,神色凝重地道:“若李肇服下忘憂草,前塵盡忘,你此刻回去,在他眼中也不過陌路之人……”
他頓了頓,望著她泛紅的眼睛,看得真切,“你若實在放心不下,師兄便陪你走一趟。”
薛綏抬眼看他,“大師兄這些日子往來上京,就沒有探查到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