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窗里,李桓撩袍坐下,看向跟進來的薛綏,拿起一顆黑子重重按在棋枰的一角,發出沉悶的聲響。
“本王倒是小覷你了。”
“王爺謬贊,貧尼愧不敢當。”
“哼。”李桓盯著她,“寶華殿上,割腕明志,血濺御前,三兩語便掀翻了當朝寵妃和一個宗室郡主。這份膽魄,這份心計,便是男子,也少有能及。”
薛綏迎上他的目光,不閃不避。
“不及王爺手段高明。一道肅謠令,五城兵馬司便可如狼似虎,直闖佛門清凈地,拿人抄檢,無所不用其極。貧尼那點微末伎倆,不過是求存而已,豈敢與王爺相提并論?”
她語氣平淡,卻直刺要害。
說的是他借肅謠之名,行剪除異己之實。
李桓眼底掠過一絲玩味。
盯著薛綏,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棋子。
“所以,你今日前來,便是向本王興師問罪的?”
“不敢當,貧尼只為討要一個公道。”
“公道?你與本王談公道?”
李桓身體微微前傾,無形的威壓彌散開來。
“你在王府時,本王待你如何?錦衣玉食,珍玩供養,可曾有半分虧待。可你呢?是如何對待本王的?處心積慮,藏匿禍心。那本‘閻羅畫冊’上……畫的都有誰?嗯?有沒有本王的名字?你要殺的,可有本王?”
薛綏揚了揚眉梢,不承認,似笑非笑。
“還笑?”李桓眼底翻涌著濃濃的怒氣,“殺害當朝重臣,私通舊陵沼余孽、構陷皇室宗親……就你做的這些事,便有十顆腦袋,都不夠砍的!”
“陛下已明察秋毫,放我等出宮,此事與水月庵無關。怎的轉眼間,王爺就拿著莫須有的罪名抓人?莫非王爺的命令,竟比陛下的圣意還大?還是說,王爺眼中,已無君父?”
“你無須拿話激我。”
李桓臉色一沉,站起身,居高臨下地走向她。
“本王可以給你一次選擇的機會。”
他俯身,壓低了聲音,帶著冰冷的威脅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誘哄。
“要么,你交出本王想要的東西,重回王府,本王可以給她們一條生路。過往種種,也既往不咎。要么,你就等著給她們收尸。”
薛綏沉默了片刻,忽地低低笑了起來。
“貧尼一介方外之人,身似浮萍,生死無謂。但身邊之人無辜受累,貧尼縱是粉身碎骨,也必讓始作俑者,付出代價。”
“好大的口氣。本王倒是想知道,你如何讓本王付出代價?”
李桓怒極反笑,將重罪狠狠砸下。
又慢慢低頭盯住她的眼睛,動作帶著不尋常的親昵,語氣也詭異地緩和下來。
“這次若非本王念及舊情,從中轉圜。此刻押在刑部大牢,等著受審定罪的,就不止是那幾個丫頭了。還是你薛六,以及薛家滿門……”
軒內溫度驟降。
薛綏卻連眼睫都未曾動一下。
甚至向前邁了半步,拉近了與李桓的距離,清瘦的身形在寬大禪袍下挺得筆直,毫無懼色地面對他逼人的視線。
“王爺既提起那畫冊,貧尼倒也想請教殿下:天子近年來龍體欠安,宮中妃嬪已多年無所出……而麗妃私藏催陽散,強行刺激龍體,懷上龍種,可是王爺暗中授意……”
“你在胡說什么?什么催陽散?”李桓瞳孔劇震,“還有,你說麗妃……確有喜脈?”
薛綏目光微閃,笑著看入李桓的眼底。
緩緩的,吐出誅心之語:
“沒錯。催陽散藥性猛烈霸道,極易催動精丨氣,使女子受孕,但會誘發沉疴,損傷龍體……此等陰私之物,是如何繞過王爺執掌的京畿防務與監察之網,暢通無阻地送入深宮,直達麗妃之手的……”
此處只有他們二人。
薛綏也不避諱。
“寶華殿上,我用來驗血的那張帕子,便是麗妃當日包裹藥粉所用,她才會見之害怕……”
頓了頓,她眉目更為舒展。
“蒙蔽圣躬,傷及陛下,這可是弒君謀逆的大罪。到底是蕭家麾下能人異士眾多,瞞過了王爺的耳目……還是說,王爺與蕭家早已同氣連枝,心照不宣地盼著麗妃腹中祥瑞,為蕭家固寵,也為自己的大業,鋪就一條捷徑?”
“你——”
李桓倒吸了一口涼氣。
此時才反應過來,那天李肇在紫宸殿外說的那句話。
什么麗妃腹中祥瑞,他送得及時……
原來源頭在這里。
若麗妃當真用催陽散損傷龍體,那便是他的重大失職。
這頂帽子扣下來,比東宮傾軋更為致命。
“王爺,你也不想我把藥粉來源和人證物證諸事,一一呈到陛下的案頭吧?”
崇昭帝本就多疑。
再喜歡李桓,也不及自身龍體安康。
相較于麗妃假孕欺君,皇帝更痛恨的,是有人用虎狼之藥算計他本就堪憂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