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月居。
薛月沉揮退了侍立的下人,親自斟了盞熱茶推到薛綏手邊,看著她腕間草草包扎的傷口,帶著一種推心置腹的關切。
“六妹妹這傷……可疼得厲害?寶華殿那番驚心動魄,姐姐想起來還后怕,心口直跳。”
她捻著帕子捂在胸口,聲音放得更軟,
“沒有想到,瑞和竟真敢出手,麗妃也是那般狠毒……唉,大家都是女子,為何這般算計,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
她自有她的感慨。
薛綏沒有碰那茶盞,也未及多。
倒也并非覺得薛月沉的傷感是假惺惺。
而是貴女們的生存規則,與她不同。
她們出身好,教養高,家族強大,在各自的圈子里長袖善舞,擁有旁人艷羨的一切,也就很難豁得出去……
從前,薛月沉身為薛府嫡長女,是金尊玉貴,掌上明珠,因早早定下親事,并未與平樂、蕭晴兒那群人廝混。
嫁入端王府后,更是以賢良淑德、端莊持重聞名,又有批命的“八運福星”光環加持,除了未能誕育子嗣,可以稱得上是京中貴婦圈里的體面人,許多人都覺著她將來必定母儀天下。
骨子里,薛月沉原本不是十分瞧得上李毓寧和蕭晴兒這些平樂的擁躉……
可近些日子,瑞和步步緊逼,李桓若有似無的默許甚至縱容,薛家驟然失勢的陰影,讓她以為固若金湯的堡壘被打破,原本高傲的脊梁,不知不覺已彎折了大半……
“六妹妹若有難處,盡管與姐姐說。一筆寫不出兩個薛字,你我姐妹,往后莫要再生分了……”
薛綏這才開口。
“王妃不必太客氣。”
聲音平淡,聽不出情緒,卻像一盆冷水澆在薛月沉試圖營造的親情上。
薛月沉臉上的笑容微微一僵。
“妹妹此番前來,是為……水月庵里那幾個丫頭的事?”
“王妃明鑒。”薛綏索性剝開那一層溫情的面紗,單刀直入,“貧尼此來,是想找王爺討個明白話。”
薛月沉被她看得心頭一凜。
那目光太利,仿佛能穿透皮囊。
自從她聽從薛綏的話,將荷包塞進蕭晴兒的袖中,那種莫名的不安,就如影隨形……
好像從此成了薛六手上的傀儡一般,恐懼、心慌。
“應該的,應該的。”
她強自穩住心神,敷衍兩句,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岔開了話。
“瞧我,光顧著說話了。六妹妹難得回來一趟,可要去……檀香院瞧瞧?你走后,那里一應陳設物件,王爺都吩咐原樣留著,半分未動呢。妹妹親手移栽在窗下的那株西府海棠,今春開得極好。只是入冬后雪大,也不知凍著沒有……”
檀香院。
三個字如一把生銹的鑰匙。
打不開心結,卻能攪起一片鐵銹。
薛綏唇角極淡地向上牽了一下,不是笑,而是某種極致的疏遠。
“王妃好意,貧尼心領。”她道:“只是貧尼已入空門,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檀香院是王府內宅,方外之人不宜踏足,徒惹口舌是非。于己于人,皆非善緣。”
一句話,輕描淡寫,卻斬釘截鐵。
將薛月沉的試探撥開,也徹底斬斷了她與端王府、與李桓的所有牽扯。
她不是來敘舊的,更不是來緬懷曾經的。
薛月沉碰了個軟釘子,臉上強堆的笑容幾乎掛不住。
正尷尬得不知如何接話,外頭簾子一動,翡翠步履匆匆進來,神色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福身低聲道:
“王妃,王爺差人來傳,他在聽雨軒等候,請……妙真師父過去敘話。”
薛月沉臉色微微一變,下意識地飛快掃了薛綏一眼,隨即起身,強自扯出一個笑容。
“王爺既傳喚,六妹妹快隨我去吧。聽雨軒清幽,臨湖賞雪景,倒也……清凈,好說話。”
薛綏:“有勞王妃。”
聽雨軒內,暖爐熏著清冽的松柏香。
軒窗敞著半扇,正對著覆滿厚雪的湖心亭,與窗外湖面吹來的寒風奇異地交融,宛如瓊樓玉宇,景致確實清絕。
李桓一身暗云紋錦袍,未束玉帶,閑適地坐在臨窗的紫檀木棋枰前。
篤。篤。篤。
一局殘棋,廝殺正酣。
黑白棋子錯落在枰上,發出清脆的聲響,在寂靜的空氣里,帶著一種莫名的威壓。
薛綏的腳步停在簾外。
不待通傳,李桓已頭也不抬地出聲。
“來了?”
不是問詢,是陳述。
帶著一絲漫不經心,仿佛早已等候多時。
“進來吧。”
翡翠連忙上前打起簾帷。
薛月沉率先入內,笑意盈盈地請安。
薛綏垂眸跟在她身后,在離棋枰稍遠處站定,合十為禮。
“貧尼妙真,見過端王殿下。”
姿態恭謹,也散發著拒人于千里的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