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目相對。
李肇臉上冷冽,毫不掩飾上位者的威壓。
“水月庵的清規,竟容你在這街市上拋頭露面,大肆招搖……”
薛綏垂眸斂息,兜帽下的眼眸平靜無波,迎上冰冷的視線,雙手合十,微微躬身。
“家中祖母沉疴難愈,貧尼憂心不安,特來市集抓幾味藥材,正要回府侍奉湯藥。”
“呵。”李肇冷笑一聲,“方外之人本當六根清凈,你卻這般汲汲于塵俗?”
“出家人雖斷塵緣,然孝道人倫,不敢或忘。”
李肇唇角勾起一抹毫無溫度的弧度,那笑意非但沒有緩和氣氛,反而更添森然。
“不敢或忘?孤看你倒是忘得干凈。從前不識尊卑,不知大體。如今看來,倒是越發不懂規矩了。”
“嘩——”
這話已然說得極重。
周圍瞬間響起一片壓抑的抽氣聲。
太子殿下竟當街向一個出家人,尤其還是曾與他有過私情傳聞的女子,說出如此不留情面的語……
無數道目光在薛綏身上逡巡,驚懼、好奇、幸災樂禍……
守在一旁的幾名五城兵馬司兵卒,交換一個眼神。
小昭氣得握住拳頭,幾乎要按捺不住。
薛綏卻只是將頭垂得更低了些,兜帽徹底遮住了她的眉眼。
“太子殿下訓誡的是。貧尼行事不周,回去后,定當閉門思過。”
李肇嗤笑一聲,目光在她蒼白的臉上停留了一瞬。
“你這惹是生非的性子,能思出什么過來?”
他語氣刻薄,帶著一種近乎無情的審視,仿佛在掂量一件器物。
周圍空氣壓抑。
“罷了。”李肇大氅廣袖下的手,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深深地、幾乎不可察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氣,放下簾子,將那覆滿寒霜的俊臉無聲無息地隔絕在風雪之后,只留下一句聽不出情緒的冷聲。
“一個不識好歹的東西,孤懶得理會。走吧。”
車夫揚鞭,玄色馬車再次啟動,帶著東宮侍衛,揚長而去。
只留下圍觀者們意味不明的目光。
薛綏留在原地,垂著頭,一動不動。
兜帽的陰影遮住了她全部表情。
片刻,她才緩緩彎下腰,動作自然地整理了一下被寒風吹亂的下擺,毫無遲滯地緊握著竹籃提梁,對小昭低聲道:“走吧。”
主仆二人默默前行。
大街上,是毫不掩飾的議論和低語。
“看見沒?那就是薛家那個出家的六姑娘!打小便不消停,很是招厭。”
“不是都說她得了太子青眼嗎?怎么當街被訓成這樣?”
“什么青眼?分明是笑話……”
“八成是當了尼姑還不肯安分,仗著從前那點情分就想攀附……”
“一個出家人,不好好念經,偏要往貴人跟前湊,活該……”
那些議論如同細小的冰錐,密密麻麻扎在背上。
小昭氣得眼眶發紅,幾次想回頭怒斥,都被薛綏平靜的阻止。
她攏緊斗篷,將胳膊上的籃子,挽得更緊,走得更快。
雪覆長街,故人陌路。
可旁人又哪里知道,這冰封雪覆的表象之下,藏著怎樣翻涌的暗流與不愿說的牽念……
薛府。
壽安堂內,藥氣沉浮。
大街上兵馬的喧囂、哭喊、呵斥,隔著高墻院落,變得模糊而遙遠……
三夫人錢氏在暖榻邊來回踱步,不時憂心忡忡地瞥一眼窗外,又看看閉目昏睡的崔老太太,壓低聲音抱怨。
“這又是鬧的哪一出?年根底下也不讓人安生。抓人抓得跟抄家似的,滿城雞飛狗跳……”
五城兵馬司到處抓人,城門盤查森嚴,貨物流通受阻,錢氏娘家的生意也受到影響,損失不小。再想到薛家如今風雨飄搖的處境,心頭更是七上八下,坐立難安。
有錢有勢時,門庭若市。
一旦失勢,便是墻倒眾人推,日子艱難。
薛月樓抱著手爐坐在榻尾,聞也蹙緊了眉,低聲道:“聽說是端王殿下奉旨肅清謠……可這動靜,也忒嚇人了些。不知多少人家要擔驚受怕。這年頭,還怎么過?”
薛綏坐在榻邊的矮凳上,攪動藥汁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仿佛那些喧囂與她無關。
“祖母身子虛乏,最忌驚擾。外頭的事,自有朝廷法度、官府處置。我們守好內宅,侍奉湯藥,便是本分。”
崔老太太被說話聲驚動,眼皮微微動了動。
渾濁的目光緩緩的,落在薛綏沉靜的側臉上。
“六丫頭……說得對……”
大病一場,老太太的精神氣短了些,但歷經滄桑的眼底,那份看透世情的明澈還在。
“外頭風狂雪大……我們就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這個時候少冒出頭,才是正經……咳咳……”
錢氏連忙上前替老太太撫背順氣。
“老太太,喝藥吧。六丫頭親自守著熬的……”
藥氣氤氳,模糊了薛綏的眉眼。
她舀起一勺溫熱的藥汁,仔細吹涼,才小心翼翼地遞到老太太唇邊。
錦書上前,半扶起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