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昭帝抬抬手,示意宣入。
吱呀一聲。
兩名低眉順眼的中年宮嬤走在前面。
一個纖薄得如同紙片的身影,被她們半扶半架著,出現在眾人眼前。
正是昔日寵妃蕭晴兒。
她穿著一身明顯不合體的舊宮裝,蠟黃干癟的臉毫無血色,一頭枯發勉強挽了個松散的發髻,碎發垂落頰邊,腿腳虛軟,站立不穩,全靠兩旁宮嬤支撐,才慢慢挪到殿中。
“臣妾……參見陛下,參見太后娘娘,皇后娘娘。”
她的聲音細若蚊蚋,幾乎聽不清晰。
“蕭氏。”崇昭帝面若寒霜,滿是帝王威嚴。
“太子說你受蕭家脅迫,在朕的參湯里動手腳,可有此事?”
蕭晴兒緩緩抬頭,下意識在殿中尋找蕭嵩……
目光撞入蕭嵩的眼神,猛地低下頭,嚇得語無倫次。
“妾……臣妾糊涂,罪該萬死……臣妾不敢……”
“如此說來,這認罪書,不是你親手所寫?是太子屈打成招,抑或偽造?”崇昭帝追問。
蕭晴兒渾身僵硬。
身體抖得更是厲害,伏在地上不敢出聲。
李肇道:“蕭美人,金殿之上,天日煌煌,何不據實回話?有陛下做主,無人能再傷你分毫……若再隱瞞,便是自絕生路!”
“太子殿下!”蕭嵩厲聲打斷,“蕭美人久病纏身,神志不清,你休要在此威恐嚇。”
李肇不屑理會他,只是看著瑟瑟發抖的蕭晴兒。
“蕭美人,陛下在等著你回話。還不快將你認罪狀所寫,一五一十地稟明陛下,誠心請罪……這是你唯一的出路。”
一字一頓,如同重錘。
蕭晴兒指甲深深掐進掌心,幾乎掐出血來。
她想起族人冷漠的回避,想起母親和弟弟的絕情,想起那天薛綏的話——你若想死,沒人攔著;你若想活,便只能自救。
她要活。
“是……是蕭家逼我的。”
她忽然抬高下巴,先是望向龍椅上臉色鐵青的皇帝,再轉向蕭嵩那雙寫滿了威脅和滔天怒火的眼,淚水洶涌而出。
“是蕭家指使臣妾的母親……將毒藥夾帶進宮。他們逼著臣妾……將那催陽散……摻在陛下的參湯里,讓臣妾固寵生子,光耀門楣……”
“你這個孽障!”蕭嵩氣得渾身發抖,指著蕭晴兒怒斥。
“陛下,蕭美人瘋了!她在攀誣老臣……定是受人蠱惑,才說些瘋瘋語。她的話不可信……”
“放肆!朕還沒糊涂!”
崇昭帝猛地拍案,龍椅發出沉悶的巨響。
“蕭氏,接著說。但有半句虛,休怪朕無情。”
“是,陛下。”蕭晴兒泣不成聲,帶著一種豁出去的決絕,
“蕭家一門心思往上爬,眼里哪還有陛下?他們嫌端王翅膀硬了,有了自己的主意,不肯再聽他們擺弄,就盤算著找個……找個能捏在手里的幼主。他們說,陛下龍體一天不如一天,怕是……怕是熬不了多少時日……只等臣妾生下皇子,便擁立幼主登基……到那時,蕭家便可把持朝政,一手遮天……做…做真正的攝政王……子子孫孫永享富貴……”
“逆賊敢爾——”
崇昭帝怒喝一聲,突地捂著胸口劇烈咳嗽起來。
那張蒼白泛青的臉咳成駭人的紅紫,渾濁的眼睛里,翻涌著滔天震怒和無邊的羞辱……
“陛下!”王承喜驚呼著上前。
“噗——”
一大口粘稠的鮮血,猛地從皇帝口中狂噴出來。
帶著濃重的腥氣,濺紅他明黃的龍袍,也潑灑在王承喜的胸前。
“陛下——”
王承喜凄厲的尖叫刺破死寂。
殿中一片嘩然。
眾人驚懼交加,紛紛起身。
崇昭帝指著渾身僵硬的蕭嵩,手指抖得不成樣子,嘴唇劇烈地翕動著,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傳太醫!”謝皇后驚得花容失色,下意識護住小腹,起身慌急地大喊。
“快傳太醫!”
“皇后……”崇昭帝含糊地低喚一聲,望著謝皇后,眼中盛滿怒火與不甘,緩緩的軟倒在王承喜的懷里。
“陛下——”
“父…皇!”李桓和李炎急聲喚著,就要沖上前去。
卻被李肇厲聲攔下。
“護駕!”
李肇聲音冰冷如鐵,壓下滿殿的驚呼,沉聲令下:
“封鎖上京九門!沒有孤的手諭,任何人不得出入!”
他森冷的目光掃過驚慌失措的群臣,再轉向驚魂未定的太后,語氣森然,帶著不容置喙的威壓。
“凡今日所見所聞,不得妄議,不得外傳。違令者,以謀逆論處,夷滅三族!”
森冷的殺氣隨之落下。
殺伐決斷,只在瞬息之間!
麟德殿陷入混亂的漩渦。
“鏗!鏗!鏗!”
一群禁軍侍衛如潮水般涌入。
冰冷的甲胄寒光閃爍,長戟如林,碰撞出金鐵交鳴……
整個麟德殿,頃刻之間被肅殺籠罩。
勛貴女眷的失聲尖叫,官員們的驚惶失措,杯盤碗盞落地發出的刺耳聲響,混作一片,倒像是市井鬧市。
“將逆賊蕭嵩拿下!押入天牢,嚴加看管——”李肇面無表情地喝令,目光掃過昏迷不醒的崇昭帝,“待陛下圣裁。”
“遵命!”
關涯及一眾侍衛轟然應諾,異口同聲。
“太子!老臣是國之柱石,當朝宰相,陛下尚未定罪,你無權拿我……”蕭嵩發出困獸般的咆哮,還想爭辯,卻被如狼似虎的侍衛死死按住,反剪雙臂,粗暴地拖拽下去。
掙扎嘶吼,回蕩殿宇。
李炎嚇得直接癱軟在地,紅著雙眼朝著承慶太后方向絕望地吶喊。
“皇祖母,皇祖母……皇祖母救我……孫兒冤枉……”
承慶太后臉色煞白地起身,一手緊捂胸口,一手顫抖地指向御座,“太子!皇帝龍體未安,你……你們兄弟,不可同室操戈,以免動搖國本,壞了祖宗基業……”
李肇的目光落在那一架被劈裂的紫檀屏風上。
稍頓,含笑看著涕淚橫流的李炎,再轉向太后,語氣稍緩。
“皇祖母寬心,今日是您的千秋圣壽,孫兒省得輕重。三皇兄行失當,驚擾圣駕,自有父皇圣裁,孫兒不會越俎代庖……更不會手足相殘,壞了皇家體面……”
承慶太后聞,神色稍緩。
可看著李肇毫無波動的眼眸,心頭的寒意卻更甚。
她張了張嘴,想說些什么,最終在那滿殿的肅殺鐵甲環伺之下,頹然地點了點頭,由宮人攙扶著,顫巍巍坐下,憂心如焚地看著生死不明的皇帝,眼底一片冰冷。
太醫匆匆趕來,跪地診脈。
崇昭帝面色青紫,昏迷不醒。
朱漆的窗扇被宮人打開。
刺目的陽光熾熱地照在屏風上。
“慈暉普照,山河永固”八個金線大字,在滿殿狼藉中,依舊熠熠生輝。
殿外,七月的驕陽正烈,炙烤著朱墻碧瓦。
權力的巔峰之上,龍椅染血,山河無聲。
一場更大的風暴,才剛剛拉開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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