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這樣的盛夏,蟬鳴聒噪得令人心煩。
上京城,新荷初綻。
薛府大姑娘設席賞荷,遍邀京中勛貴子弟和閨秀。
八歲的薛月盈,穿著新做的鵝黃衫裙,興奮地跟在眾星捧月的平樂身后。
彼時平樂明艷如枝頭牡丹,珠翠滿頭,羅裙曳地,顧盼間滿是與生俱來的驕矜。她身邊簇擁著盧太傅的孫女盧僖、鄭國公府的小世子郭照懷,還有眼神恨不得黏上去的姚侍郎家的兒子姚圍。
顧介也在其中,清俊文雅,卻因生母的卑賤身份而顯得畏縮,在貴人云集的場合,走路都小心翼翼。
“喂!你們看,那小賤種也在那里……”
尤知睦用折扇遙遙一指,語氣鄙夷。
只見荷塘邊的石子小徑下,一個穿著洗得發白的青衣布裙的瘦小身影,正抱著藥罐,低頭匆匆走過。
是薛綏。
她剛替老太太取了藥回來,手里抱著個小小的藥包。
“真晦氣。”平樂漂亮的柳眉蹙起,“薛家真是越來越沒規矩了,什么阿貓阿狗都放出來礙眼。一個下賤歌姬生的野孩子,也配出現在這里?平白臟了地方。”
“公主莫惱,我這就去把她轟走。”
少女清脆又跋扈的聲音,躍躍欲試。是盧僖。
“轟走多沒意思。”平樂目光流轉間,滿滿惡意。
“顧五郎,她不是傾慕你嗎?你去,給她醒醒腦子……”
在平樂威壓的注視下,顧介目光閃爍,臉上掠過一絲掙扎。
“不敢嗎?”平樂下巴抬高,語氣輕蔑。
“是,公主……”急于表現,想要融入圈子的沖動壓倒了一切。
顧介挺直腰板,快步朝薛綏走去。
“喂……”薛月盈搶在顧介前面,小跑過去,攔住薛綏的去路,叉著腰低吼。
“誰準你到這兒來的?不知今日是大姐姐的賞荷宴嗎?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一身腌臜氣,沖撞了貴人,丟的可是薛家的臉。還不快滾?”
薛綏抱著藥罐和藥包,抬起頭。
顯然是趕路匆忙,她額角沁著細汗,神色難掩緊張。
“四姐姐,是母親讓我過來,給祖母拿藥的。這就走了……”
這眼神激怒了薛月盈。
尤其是當她看到平樂領著一群人也朝這邊走過來,目光落在她身上時,更是生怕被她連累,惹來平樂不快。
“誰是你四姐姐?讓你快滾,聽不見?”薛月盈伸手狠狠推了薛綏一把。
“聾了么?賤種!”
她力道很大。
薛綏猝不及防,被推得踉蹌后退幾步,護住藥罐便顧不得腳下。
“噗通——”
水花四濺。
瘦小的身影抱著藥罐,直直跌入開滿荷花的池塘。
“哈哈哈哈!”刺耳的笑聲轟然響起。
“快看她那個蠢樣,好像一只胡亂撲騰的癲蛤蟆……”
“哈哈哈!連命都快沒了,還舍不得一個破罐子,果然是窮酸命……”
“薛四姑娘好利索,教訓起妹妹來也不手軟呢……”
薛月盈站在岸邊,看著在渾濁池水里掙扎撲騰的薛綏,初時有些后怕,但看到平樂贊許的眼神和周圍人的哄笑,臉上立刻被巨大的得意和虛榮取代。
她揚起下巴,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
“她是我爹酒后和歌姬生的,算不得姐妹……我們薛家,可沒有這種上不得臺面的庶女……”
池塘的水并不深,但底下是厚厚的淤泥。
薛綏嗆了好幾口水,黏膩的淤泥裹挾著她,濕透的衣裳讓她掙扎得異常艱難。
她試圖抓住旁邊的荷葉,卻被上面的尖刺劃破了手。
就在她體力不支,將要沉入池底時……
一只溫暖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胳膊。
“姑娘,可是魘著了?”
關切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薛綏下意識抓住那救命的浮木,想要借力浮出水面,咳喘間睜開眼,恍惚看見眼前焦急的錦書,驟然一愣。
南柯一夢。
冷汗浸透了里衣,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不止。
真實得好像就發生在剛才。
“幾時了?”
錦書看著姑娘額角的冷汗,一邊用絹帕輕柔地替她擦拭,一邊低聲回稟。
“快晌午了,姑娘這一覺睡得有些沉。”
她頓了頓,遲疑地道:“靖遠侯府那邊遞了信來——顧少夫人,昨兒夜里沒熬過去,沒了。”
“沒了?”薛綏側過臉,明暗不定。
錦書輕嗯一聲,神色凝重,帶著一絲幽淡的嘆息。“顧五公子報了官,仵作驗過,說是……熱毒犯了,掙開了綁著的帶子,一頭栽進被子里,就那么去了。”
錦書說完,看著薛綏瞬間沉寂下去的眼眸,猶豫了一下,聲音壓低幾分。
“倒是咱們的人遞來了消息來,姑娘聽了莫要驚著——魏王府里那個來路不明的女子,許是……平樂公主。”
平樂?
怪不得……
薛綏沒說話,慢慢靠在榻上,從破碎的夢境被拉回現實。
錦書又道:“私自回京,犯下人命,這可不是小事,平樂怎么敢……”
“有什么不敢的。”薛綏眼底像蒙了一層霧,看不真切的情緒,“她在朔州受了那些苦楚,回來原就沒打算好好活。如今藏在暗處,殺個把人,算什么?更何況……陛下念及骨肉情分,說不得還會替她遮掩……”
她咳嗽兩聲,喉嚨仿佛還殘存著池水的腥氣。
忽地覺得有點冷……
比夢里還要冷。
薛月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