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書記抬腳,所有人都沉默地看過來。一雙雙黑色的眼睛,眼珠轉過來。
一步,兩步,三步。
趙書記停住腳。
“你們——”趙書記哽咽了。他忽然用力地抽了自己一巴掌,熱淚滾滾而下,“你們究竟何苦啊?!”
他又抽了自己一巴掌:“我是替羅桑縣打的!”
老人躺在地上,顫顫巍巍地說:“羅桑廠死啦。我們也活不下去啦。把我們也一起壓死吧。”
趙書記斬釘截鐵地說:“羅桑廠死不了!就算苦點、累點,但羅桑廠能活!”
沒有人說話。沉默依舊像一場風暴,一張張臉。一只只黑色的眼珠。
老戴終于找到高音喇叭:“請開門,請相信政府,和我們談談,共同尋找解決問題的辦法——這樣鬧下去,毫無意義!”
廣播了好幾遍,依舊沒有任何聲音。
沉默。依舊是沉默。恐怖的沉默。風越來越大,吹拂起人們的黑發。風獵獵作響,吹散了廣播里的聲音,更遙遠的地方,羅桑河水咆哮著,咆哮著,猛烈地撞擊在岸邊,發出巨響。
趙書記忽而感覺渾身發涼。沉默,這背后蘊含的,是巨大的悲哀和絕望。
廣播徒勞地響著,終于斷開了。
整個羅桑縣都被籠罩在一片死寂中。
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沒人說話,漸漸將整段路圍得水泄不通。
風呼呼刮起來,瞬間吹散了云,天更藍了,更高了。大太陽干巴巴地曬著,風在空中尖銳嘶鳴,愈來愈近,愈來愈猛烈,旋即。似乎有一抹溫柔的顏色飛過來。
所有人都被那抹溫柔的顏色吸引了目光。
是粉色。
一張粉色的百元大鈔,飄飄蕩蕩地飛了過來。
“你們看——”
“——是錢?”
“——哪來的錢?”
“——是我們的錢!”
竊竊私語響起來。伴隨著竊竊私語的,是一張接著一張的紙鈔。在燦爛陽光下,粉得幾近透明,泛著五彩的光暈,美麗極了。
有一陣大風。
倏忽間,猶如一滴水跌入油鍋,猶如火星掉入鞭炮堆,人群忽然爆發出激烈的呼號,趙書記抬眼看去。
錢!
全是錢!
漫天都是錢!
大太陽下,颶風下,羅桑縣忽然陷落進一陣恐怖的粉色暴雨。無數紙鈔漫天飛舞,如成群結隊的蠅子,如夏天密密麻麻的蚊群,從羅桑廠的連廊里,一簇簇如煙花般被颶風挾裹著撲出來,撲出來。
那么多錢!那么多錢!
所有人都呼號著,伸長了脖子。太陽熄滅了,天空暗淡了,天狗吞了月亮,因為錢!
錢!
所有人都伸出手臂,拼命地指向天空!
“天老爺——”老人撕心裂肺地呼號著,“這是我的錢啊——你把我的錢還給我啊——”
“天老爺——你莫要耍我啊——你莫要搶了我的錢——”
“天老爺——這么多錢,你花得完嗎——你甚至不需要——為什么還要搶我的錢——”
“我們的錢啊——”
粉色的錢像一場暴風雨,從四面八方擠壓著人群,人群終于騷動起來。哭著笑著,伸手去抓,那一雙雙手,或者捆著黑邊,或者掛著老繭,或者遍布針眼,這些手用力在空中揮舞著,抓攫著,可錢如調皮的精靈般,始終在湛藍的空中跳舞,高高在上,美麗又漠然。
它們唾手可得。它們難以被捕捉。因為它們在高高的天上,這些手,注定抓不住。
風嗚嗚地吹著。
……
“奈何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
羅桑縣高中里,語文教師正在解釋:“這句話的意思是,為什么搜刮百姓的財物,一分一厘都不放過,揮霍起來,卻像對待泥沙一樣,毫不珍惜呢?”
孩子們并不關心這句話。
他們在下面竊竊私語:
“羅桑廠鬧事。”
“聽說是把廠子占了。”
“小滿學姐她爸,那個癱子,就被擺在路口……”
女生插嘴:“說起來,小滿學姐什么時候能回來傳授經驗啊?她可是省狀元……你干嘛瞪我?”
男生用眼色制止了她:“你就別問了。”
“……怎么啦?”
“沒什么。”
小小的浪花淹沒在議論的海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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