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床上攤煎餅,把被子卷了個遍也睡不著,起床檢查了無數遍宿舍電話是不是接通著,小心翼翼地把話筒擱好,盯了好久也沒動靜,只好又上床繼續攤煎餅。
其他三位終于沒法忍,下鋪的室友文濤終于吼起來:“讓不讓人睡啊……”
我委屈地癟嘴,抱著被子蓮花打坐。對面的王婕抬頭看了看我:“林林啊,你這樣深更半夜地坐在上面很恐怖哎。以前你皮膚黑點兒還好,現在好不容易白了些,怎么就出來嚇人了呢?”
我又委屈地癟嘴,躺下挺尸。
朱莉坐起來遠遠看了我一眼,然后朝下鋪倒掛下去:“婕兒,林林今天怎么說什么也不反抗,看來白天的事情還挺打擊她的。”
王婕坐起來:“朱莉,你以后可不可以不要用貞子的造型跟我說話?我心臟負荷能力有限。”
室友文濤也參與到座談會中:“林林你受了什么刺激?”
我心里默念:廢話?不受刺激我能這么沉默來引起你們關注嗎?
王婕起床去倒杯水,邊倒邊說:“林林,你還是跟我們從頭說吧。你憋著可以,但是不能不讓我們睡踏實啊。”
我看大家這么熱情,又坐起來,清了清嗓子,把白天的情況重新敘述了一遍。
話題的前半個小時居然一直停留在朱莉和王一莫的情感歷史中。王婕在那邊死活要看王一莫的照片,室友文濤又要看他們兩人的聊天記錄。于是三個人跟半夜看鬼片一樣,黑燈瞎火地湊在筆記本前,把這段八卦充分挖掘完畢后,才意猶未盡地回到我要的重點來。
室友文濤在下鋪狂笑:“林林,不是我說你,那女的比我們大五六歲呢,黃瓜刷綠漆,也不能跟你比啊。”
王婕打斷文濤:“怎么說話的呢?二十五六歲的人最成熟,現在為什么流行姐弟戀啊?因為弟弟們還沒邁向社會,對一切職場女子會產生獵奇的想法。再說,方予可能講一口流利的英式英語就很奇怪了。像我們再如何練口語,說英語也總會有中國風。所以啊,有貓膩哪。”
朱莉躺在床上蹺著腿說:“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hanmeimei和lilei的故事?”
我挑眉問:“什么hanmeimei和lilei啊?我還polly呢。”
朱莉繼續說:“你難道不知道經典的hanmeimei和lilei的故事嗎?hanmeimeiandlileiarebestfriends,那句話讓多少人唏噓啊。明明相愛卻彼此沒有表明心意,最后hanmeimei單飛去了國外,留下lilei一人在國內形單影只,所以lilei才會拼命讀英語,就是為了有一天能追隨hanmeimei啊。”
我吐了吐舌頭:“朱莉,你初中讀英語是不是靠這么意淫過來的?這樣學英語才不會犯困,我以后也得有你的想象力才行,也許有你一半編故事的能力我都能過英語八級了。”
朱莉不屑地說:“學習無聊當然得找點兒其他樂子了。我覺得方予可能說這么流利的英語,也許就是拜那位神秘女性所賜啊。可能一直在追隨她的腳步,所以行為方式都受到了她的影響,才會讓你拼命讀書。可惜你那巖石腦袋不開竅,死活不鉚勁,隨后他又遇上了他的啟明星,更加覺得你粗俗了……”
室友文濤插話說:“朱莉你別把林林嚇著了。今天晚上她失眠了,我們全屋都陪著醒啊。”
我傻傻地坐著,還沒從朱莉的故事中跳出來。
半天我才反應過來:“那朱莉,他既然這么喜歡追隨她的腳步,為什么要找一個巖石腦袋一樣的我呢?找一個跟她差不多的不是更好嗎?”
朱莉低頭想了會兒:“那也許是他要擺脫她的影子,所以給自己下了劑猛藥呢?”
她這一說,我心拔涼拔涼的。
室友文濤連忙說:“朱莉這是情小說看多了,她就是一看別人流鼻血就要說是白血病的主。她自己的破事又整不明白,林林你別聽她的。她要這么神,就不會排一出這么烏龍的網友見面。”
我眼睛直直地盯著她,腦子里卻是朱莉描述的各種畫面。莫非我就是傳說中那種悲摧的替身?這也太狗血了。
一夜無眠,將所有事情都做了深度分析報告,仍然得不出一個完美的結論。第二天變身國寶,黑眼圈濃得跟化了煙熏妝似的。
人就是這樣。以前方予可打電話叫醒我催我晨讀的時候,我都要在心底咆哮一陣,然后將所有的怨念都加恨于厚厚的教科書上。殊不知我的教科書因為我每次過大的動作幅度被浸淫了無數的牛奶、豆漿和肉汁。現在電話很安靜,就像前些天過的日子是幻覺一樣。
盯著手機好一陣,思量著也許方予可給我打過電話也不一定,還是去營業廳補一張原來的電話卡吧。我心存著這點心眼和希望,將電話卡插上了,電話短信仍然沒有一個,要不是有一條防狼噴霧、警棍推銷的短信,我都以為手機壞了。
心情跌到谷底,肚子也見底了。雖然在這危急時刻,在食堂里大快朵頤有點兒不合我這蕭瑟的心情,但是吃飽肚子才有體力想事情,我還是端個飯盆去打飯了。
沒想到在食堂排隊的時候,我發現排在我前面的人居然是小西。想當初要是在遠處望見他,必然心跳如雷,話語無能,欲又止,離開后又扼腕嘆息,后悔不已。
而現今再看見他,我的心端得四平八穩,仿佛那次暗戀已是前世之事了。我果真是沒心沒肺的薄情女子之典范,照此算來,大概三月之后,我也能將方予可束之高閣拋之腦后,中間即便經歷現在這么患得患失的心情,卻最終也能將他在我的記憶里碾得粉碎,這樣說來分手也不是那么一件痛心的事……
見著小西,細細一算,自從實踐結束之后,就沒見過他。按道理也應該當面謝謝他,當初要不是他刺激方予可,估計到現在,我和方予可還沒走到一塊兒。但每次跟方予可提議和小西一起吃個飯,方予可都說小西日理萬機,沒時間搭理咱們,說得人家跟總理似的。
小西見到我也很驚奇:“最近還是那么忙啊?”
我擺擺手:“一直我就沒忙起來過,你也知道我是混日子的命。”
小西露出久違的小酒窩:“我就知道予可他忽悠我呢。上次本來想約你們吃個飯,他說你忙得很。”
方予可真是兩面三刀,我和小西這是純潔的革命感情呢……下回見著他,我可得好好損損他。
小西接著說:“移民的事情商量得怎么樣了啊?上次予可還很惱這個事情呢,最后決定了嗎?”
“移民?”我睜大了眼睛,不知道我的煙熏眼睛再睜大一些會不會嚇到人。
“予可他們家不是要移民英國嗎?他說不是要和你商量一下嗎?”小西奇怪地看著我。
食堂師傅在前面不耐煩地催我們,小西想轉身,卻被我狠狠拉住。
“他什么時候跟你說的?”
“好幾個月了吧。他沒說過嗎?不會吧。”小西擔心地看著我。
我在原地怔住,腦海里是億萬次的高速運算:幾個月前,方予可知道了全家移民的時候,是否憧憬在泰晤士河畔與那美人攜手相依,淺吟那些曾經給我念過而我卻半懂不懂的情話?是否在心底對我有那么一絲愧疚,曾經拿90的高分成績來嘲笑我,即便他愿意攜我去了英國,我也不見得能在那邊生根發芽?我自當不會纏著他,尾隨他去英國的。我有自知之明,我這點兒英語水平到那里,連個普通大學也難上,還不抱著北大的大腿撒手不放?方予可未免太勞神苦思了點兒,瞞著我幾個月移民的事情,也難為他了。
感嘆的同時,腦海里卻猶如幻燈機般播放出各種場景:一會兒閃過的是那位神秘女子穿著大紅水袖羅褶裙,頭戴閃閃鳳冠,正攜著我的郎君款款裊裊地走入煙雨迷離處;一會兒又閃過開向大不列顛的飛機,機場上我孤獨一人風中凌亂,我攥緊拳頭,想向飛機拼命伸出中指,卻只能無助無力地彎下身,把自己佝僂成一個大問號。
我笑著對小西說:“我忽然想到,我吃過午飯了。再見。”說完之后,我一路狂奔到宿舍蒙頭睡覺。
我的大腦只能習慣簡單的思維,在經過這么復雜的想象后,它終于快要轟然坍塌。在思考出這么多邏輯題之后,它還是留出點兒余地讓我悲憫自己了。
我覺得冷,詭異地冷,仿佛小西說的話是道生死符戳進了我的心臟,我動彈不得。醍醐灌頂,知道了事實的真相,卻沒料到是這么徹底的結局。被劈腿也好,是別人的影子也罷,至少某一天我可以帶著受傷的表情,以正義凜然的心情去責怪,讓他懺悔。但是方予可總是知道什么樣的解決方式是可以斬草除根的,他在對我培養成一個英語流利的影子無望時,便可以選擇忽然某一天奔向原件的故鄉,連懷念的氣息都不給我留下。
他終會在走之前約我,跟我說,對不起,我愛的不是你,我只不過矛盾地想找一個跟她完全不一樣的人,卻又不自主地想把你塑造成和她一樣的人,最后發現我心底只有她一個。
然后第二天,等我反應過來,恍然大悟的時候,他早已拉著行李箱,踏上了飛機。
而我的感情就這么結束了。
原來地久天長,只是誤會一場。
我猜中過分手的結局,卻沒猜到分手的過程可以這么傷。
我拿出手機,輸入那個最熟悉的手機號。
手機里傳來諾拉瓊斯的“idon’tknowwhy”,眼淚快要灑下來,我想掛斷電話。
卻在那個當口,傳來方予可好聽的磁性的聲音:“我現在有點兒事,過會兒再打回給你。”說完便掛斷電話。
眼淚終于成串,你看最終他還是能比我早走一步,在這個時候他都能比我早掛電話。
我本想在趁他說分手之前,我先轉身,不做那個可憐的人。
我心有不甘,發出短信:“方予可,分手吧。我倦了。”
發完這個話,我覺得我的天靈蓋都是發麻的。但識時務者為俊杰,現在我輸得這么精光不剩,面子還是要給自己留一點兒的,方予可要還是個男人的話,也應順水推舟一把,不會跟我計較要由他來提分手的事情。這種事情的主動權說到底讓給受傷的那一方,也是紳士風度之一不是。
萬萬沒想到,方予可立刻打電話過來,壓低聲音跟我說:“別胡鬧,晚上見面再說,還有手機不要再關機了。”
我很是絕望,方予可真是個貪心的男人,面子里子他都要。你們都打算雙宿雙飛了,我都沒騷擾抱怨打攪你一下,做
得夠豁達了,你非要跟我見個面,將你們那光輝的感情史曬一曬,將手無寸鐵的我再摔上幾摔才心滿意足。一日夫妻百日恩,好歹我們也做了幾個月的男女朋友,折算一下也有好多年的恩情在吧。
下午,我將收藏的經典情小說一目十行地看了個遍。在那些虛假的故事中,我總愿相信那些真情是存在的。給自己打一下預防針,不然晚上被打擊了,我怕對世間一絕望,自己直接跳到湖里了——不是淹死,是直接頭扎在淤泥里,生生窒息而死了。
我雖感情至上,但是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腦子清醒時,絕不會做對不起老爹老娘的事情來。平時見我跟他們老拌拌嘴吵吵架什么的,但他們要某一天忽然發癲,讓我嫁給個禿頭無賴殘疾什么的,我也能孝字當先,硬著頭皮上的。但如果被方予可刺激得腦子發昏就不好說了。所以,我要給自己做好心理建設,死也不能崩潰,我這么優秀的奇女子他方予可不要,也是他的損失。當他垂垂老矣,他定當為今天這個決定捶胸頓足,后悔終生。
在宿舍里冷靜地坐下來想,要是我往積極的方向探究,方予可讓我好好學習英語,也許還有要讓我一起遠渡重洋雙宿雙飛的意思。但我卻一直想不通,移民事關我全家人,按道理也會給我自由,讓我和家里人商量才是。我也不是什么隨身可攜帶的物件,連招呼也不需要打一個,便能跟他們全家移民。在這之前,怎么著也會互相先見個家長不是?
何況現在還有個紅衣女子這樣的幺蛾子在!
所以,這個可能性接近于零。
臨吃飯的時候,我還特意給自己化了個淡妝,從朱莉那里偷了件雪紡襯衫,套上條白色短裙,再穿上文濤的高靴,照照鏡子,竟然還有些女人味。在行刑前都要吃飽飯穿好衣,體面地走完最后一程。既然今天是最后一頓晚餐,我光鮮走完便是。
我還是先到了我們常吃飯的地方,換個位置,挑了個離窗較遠的桌子。以前我總是嚷著要挨著窗坐,私心里希望路過的人都能看見方予可和我在一起了,高調地宣揚總比等一無所知的別人來撬墻腳好。而方予可每次都不喜歡坐這里,他說太像動物園,好像隨時會有人從窗外遞食物進來一樣。那時候我還總笑他思維獨特,現在回憶起來,也許他不想將我和他的事情到處說開,是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局。只不過我思維鈍化,沒有理解到這層意思而已。
想來今天晚上這頓飯像是個官方的分手報告會議,走走流程罷了,千萬不要哭鬧撒潑,將自己僅剩的那點兒自尊拿出來生生被人踐踏幾遭。被拋棄很慘,苦苦哀求人家收留更慘。
一句一句這么說服自己,倒讓我的心徒生了些滄桑,開始四平八穩地置身事外。
我的調節能力和恢復能力果真和狗一樣快。
方予可進來的時候,習慣性地坐在靠窗的位置,看了看手表,又看了看窗外,沒有發現坐在角落里的我。
我細細打量,他的表情有些倦怠,仿佛這幾天經歷了很多事,白襯衫都有了褶子,不太像他平時的風格。
可能我盯得太出神,方予可轉身還是發現了我,有點兒驚訝地走過來,悶悶地坐在我對面。
我的眼眶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有些濕潤。看著這張白白凈凈、五官分明曾被我揪得亂七八糟的臉,我才發現,那些心理建設屁用沒有,我話還沒講,就開始心生絕望。原來分手不是那么一件好說的事情,不是規整規整便可以裝箱打包能扔掉了事的。
所以,他出國才是好的,我眼不見才可坐懷不亂,假裝堅強。
我們倆都沒有像以前那樣點餐,大概彼此都明白今天見面不是來吃飯的。
還是方予可先說話:“前兩天手機怎么關機了?”
我回答:“手機卡丟了,剛補回來。”
方予可狐疑地看著我:“手機都沒丟,好端端地怎么會丟手機卡啊?”
這委實是很難解釋的事情。常理說來,手機和手機卡確實就跟親兄妹一樣密切在一起的。要把這個事情說清楚,我得把朱莉、王一莫之間的破事捋一遍,這已經偏離了主題好大一塊兒,因此還是一句帶過便好。
我咬了咬嘴唇:“這個……反正就是丟了。”
方予可盯著我,像要參透我似的:“你有事瞞著我。”
我心想,其實還是你瞞著我比較多,今天不就是來比一比誰瞞得多一些的嗎?
方予可嘆了口氣:“我知道你最近煩著我。算了,以后我不逼你讀英語了,你愛做什么就做什么吧。你總是那么不聽話,逼你還不如逼我自己。今天我有事跟你說。”
我勉強地點頭,我不知道在他看來,我有沒有點頭的樣子。在他說出“有事要說”時,我感覺我的脖子跟得了頸椎病似的動彈不了,僵硬得厲害。
方予可話鋒一轉:“說這個事情前,我先問你,昨天那個網友算是怎么回事啊?還有你好端端打扮什么?又要見網友是不是?你怎么還是改不了花癡的毛病呢?”
他以前這么說我的時候,我都會說:“我誓死捍衛我花癡的權利,我誓死保障帥哥撲向我法眼的權利。”可是現在他說的那些話卻跟針一樣插入我的要害。我總歸不知道,原來這場分手還能從我身上下手,還能指責我的不是,我以為是來接受他的道歉,然后大度地祝福并答應分手就ok的。
我抱緊拳頭,鼓足氣,抬頭看他:“是,這世道不流行見異思遷嗎?所以分手吧。我給你發短信了不是?我說我們分手。”
方予可的眼里突然閃過陰冷的氣息,足以將這初冬的溫度降到冰點。
我不禁囁嚅:“怎么做都是我的錯了。”
方予可抿了抿嘴:“你再說一次。”
我不敢說了,方予可現在的表情像是要將我殺了。莫非分手的話非要讓他來說?我還真不知道方予可原來是這么極端變態的人。
我訥訥地說:“要不你說吧。你提分手行不行?這需要介意嗎?”
方予可的眼里有血絲,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一閃一閃,神情比剛才更恐怖了三分。
我茫然了,這唱的是哪出啊?
我把所有前因后果的事情都在心里雪亮雪亮過了一遭,還是沒覺得自己出了問題。我原以為今天要來做悲情女配角的,怎么做成了女偵探?本來是個苦情戲,怎么變成懸疑片了呢?懸疑片的套路我不熟啊。
我眼里原來噙著的淚水也在震驚中瞬間蒸發了。
我茫然地瞧著他。
現在才發現,我跟方予可雖然做了三個月的情侶,只知道他是個毒舌的帥哥,卻不知道他真正的脾氣是什么樣子。
方予可終于蹦出話來:“我當你瘋癲一陣就過去了,你是認真的?因為那個你才見了一次面的叫王一莫的家伙?”
原因不是我們都心知肚明的嗎?這分手的戲碼不是你方予可希望唱完的嗎?怎么搞得跟我有外遇似的?
我無辜地說道:“不是因為他。我知道,有些東西是要講緣分的,我們一開始就是有替身的成分在,長此以往,總會出問題的。長痛不如短痛。書上說,愛情就像兩個拉橡皮筋的人,受傷的總是不愿放手的那個。還是放手吧,省得到時更難受。”
方予可的表情變得更猙獰了,好像我這番自我排解不稱他心似的。我以為說完這些折殺我自己,往我傷口上撒鹽的話后,他也該心虛難受抱歉地低一低頭的。
這真是太詭異了。我打算先撤回宿舍,和她們仨商量商量對策。明明我在這場戀愛里是個loser,loser分個手分成這樣,我是死也沒有料到。話說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我得發動集體的智慧替我想想去。
所以,我來回思忖了幾回,堅定地說:“我忽然不餓了,先回了。”天知道我中飯晚飯都沒吃,人癟得快成相片了。
正想逃亡,方予可忽然抓住了我的手,狠狠地將我抱緊。
我有些蒙了,這是分手的擁抱嗎?我心底的悲哀終于姍姍來遲,快要凝聚成幾串熱淚來。
然而旁邊那些跑龍套的路人甲卻等不住我們的深情擁抱,在旁邊問:“同學,你們這兒有人坐嗎?”
適值晚餐高峰期,我們兩個人占著桌子不吃飯,就光站著擁抱了,確實有些不地道。
我把方予可推開,不好意思地朝他們說:“我們這就走,這就走。”
路人乙沒好氣地念叨:“要親熱就去別處啊,干嗎跑食堂里來抱著。有病。”
方予可剛剛站穩,便緊緊地將這路人乙的衣領給揪住了:“你說誰有病?”
我是愣沒想到,方予可原來是有暴力傾向的。以前文濤怎么刺激他,兩人都沒打成架。現在他要去英國,都不愛國民了,隨便拉人便要大打出手了。
我連忙過去,一根一根掰開他的手指頭。漂亮修長的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指甲蓋那里都有些發白了。
路人乙看來是個文明人,還沒習慣動手動腳的架勢,也明顯沒料到一句念叨能引來這么大的報復,惶惶地看著我。
我將方予可拉出食堂,喘了口氣:“你怎么都學會打人了?”
方予可幽怨地看著我,眼睛里是洶涌不停的玄色,好看的眉毛都擰巴在了一起,睫毛一顫一顫地望向我,委屈得就跟我找了別人,把他踢走了一樣。我有些心動,想摸摸他的臉,手舉到一半才想起今天是來分手來著,只好順勢搭上他的手說了句:“保重,我會祝福你的。”
說完便扭頭走了,我不敢回頭,怕一回頭自己又會癲癲地跑回去,抱著他的大腿死不撒手,跟他說我其實很中意你,你能不能甩了那個狐貍精,不要出國了。
晚上宿舍幾個人都有課,我一個人躲在屋里胡思亂想,將這分手的所有對話在腦海里過了一過,總覺得哪里不對。話說我和方予可在一起,本來就是對我智商的一大挑戰。當初在一塊兒唇槍舌劍,我也不免被他的淵博和我的無知中傷,往往在他曲徑通幽、晦澀朦朧的話語羞辱我半個時辰后,我才恍然大悟自己早被批得遍體鱗傷萬劫不復。而現今這位毒舌中的翹楚入了魔障般顛三倒四的分手方法著實也是詭異。
十點鐘,就在她們快要回宿舍的當口,手機響起來,我一看竟是方予可。
我的心突突地跳,木木地接起,那邊卻沒有聲音,只有諾拉瓊斯唱的懶洋洋的音樂聲還有忽隱忽現的嗚咽聲。我喂了好幾下,都沒有發聲。
再打過去,已是沒人接的忙音。
這個劇情越來越向詭異的懸疑方向發展,殺人越貨綁架之類的場景在我腦海里都過了一遍,我心一跳一跳的,心慌得厲害。
我收拾收拾,加了件厚外套,走向方予可在校外住的地方。
走到那里,我卻吃了個閉門羹。白色的防盜門在冷光下顯得冰涼。我深呼吸了一口氣,按下了門鈴,沒人答應。按了好幾次后仍然一片清明,我失望地正想折回,背后卻傳來屋里哐當一聲東西倒地的聲音,門“嘎吱”一聲開了。我欣喜地轉過身,門前卻是那神秘女子,如水的眼神看著我,她的身后是方予可聒噪的英語。
心臟被碾過一樣地疼,我尷尬地搓了搓手:“iamjustingby.igobaow.”
終歸英語還沒考四級,所用的詞匯都停留在初一階段。
然而這個時刻也無暇去思考英語不英語的問題,即便我聽不懂她背后的那個人用英語在叫囂什么。
我只知道我癡情脈脈地趕來看我的郎君,我的郎君卻早已是金屋藏嬌。
我當自己對他終有些用場,卻不料是他夏日里的棉襖,冬天里的蒲扇。我當自己是他的蜜糖,此時卻成了他的砒霜。我這到底算是捉奸在床還是棒打鴛鴦?
嘆口氣扭頭走便是,腳下卻像被灌了沉重的鉛,一步不能往前。
心有不甘,萬千個不甘。那個有著如畫的眉眼漆黑的發的男人最終不屬于我。
她卻好奇地打量我,拉著我的手往房里走。
進了房,我卻看見桌子上一堆橫七豎八的酒瓶,酒瓶旁趴著臉紅撲撲的方予可。
那位神秘女子也越發神秘,將我引到方予可身邊,自己卻收拾東西要出門。
我連忙叫住她,我實在不想讓情況變得復雜。
那女子便露出甜甜的笑:“heneedsyou.”
這位姐姐,不才在下能聽懂這句話。
我知道我能說的英語多有限,卻在關鍵時刻派上了用場:“whoareyou?lover?sister?”
那位姐姐卻跟我玩文字游戲:“sister,butfeelinglikelover.pleasetake.,youaskhimbyyouself.”
喝醉酒的方予可眼神迷離了點兒,動作遲鈍了點兒,只知道抱著酒瓶子不放手,嘴里不清不楚地一會兒說中文,一會兒說英文。
我心里堵得厲害,連喝醉酒都能說英語,這人得多崇洋媚外啊。祖國把你養這么大容易嗎?人家說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再不濟也要投之以桃報之以李。你小子倒好,正當大好年華,卻逃到萬惡的資本主義國家逍遙了。
我趁他這迷糊勁,使勁兒擰了擰他的臉頰。唉,以前要是這么嘲笑你,你肯定會損我對不對?估計以后都沒有被你拉下馬的機會了。
這么想著的時候,心里的那點兒傷感又升了幾級。悲從心來,我也就勢抿了幾口酒。
從小到大,我是沒勸過別人不喝酒的。和妖子在一塊兒,我喝酒慢,她喝酒快,每次我倆一起喝酒不久,她就喝得酩酊大醉,我也不過問或作勢勸她一勸,因此她的酒量在我的縱意下突飛猛進。方予可要是打小和我一塊兒喝酒,絕不會被這幾瓶酒為難住的。
我的酒品不好我自己有所耳聞,丟臉的事情一一干齊,鼻涕眼淚高歌朗誦摸摸親親,無所不能。方予可顯然從小家教嚴格,即便喝醉酒了,也肆意不到哪里去,除了說點兒胡話,倒也安靜得很。
不過,這也忒安靜了,似乎快要睡著了。
北京初冬剛開始,還沒到供暖的時候。怕是睡在這冷冰冰的客廳,明天就會感冒。
我只好推了推他的身子,他倒輕松得很,頭一沉便搭在我肩上。
我喚了喚他:“方予可,醉了嗎?”
我心想我問的真是廢話,就跟確認一個睡著覺的人睡沒睡一樣。
令我詫異的是,方予可懨懨地答了句:“沒醉。”
因這句話他答得沒有像醉漢般胡攪蠻纏,甚至還有幾分理智和清醒,于是,我又問了一句:“方予可,記得剛才是誰揪你的臉了嗎?”
他眼皮眨得有些慢動作,小聲地答道:“知道,是個叫林林的笨蛋。”
以前他說我笨蛋的時候,眼神里多是鄙視,忽然變得如此柔和,倒顯得這個“笨蛋”很是親昵和寵溺了。
然而他畢竟喝了些酒,接下去那句話又是很不著邊際:“我后悔了。”
這句話雖然與前后語境沒有關聯,卻在我現在敏感脆弱的心里又平添了更多傷痕。如果一個男人在半醉不醉間,喚了一下現今女朋友的名字,嘆了一聲悔恨,怕是心思粗如電線桿的人都會唏噓,何況我這幾日被磨得尖尖的神經呢?
我也不去管他是否還能聽懂我的話,只淡淡道:“我知道你后悔了,但我們小鎮民風開放,又不是談了一次戀愛便嫁不出去。我媽平時彪悍了點兒,大事上還是能知輕重,絕不會拿菜刀逼你負責,我們又不是發生了什么實質性的關系。即便是發生了,如今也講究個好聚好散,你絕不需要喝酒傷身,做這么一番癡情種兩頭難的模樣。我周林林雖沒有貂蟬西施的長相,但終也開過半開不開的桃花,湊合湊合也有那么一兩個傾心與我的人,我也不算失敗。你無須自責……”
我心里想著這番話說得真是通事明理,方予可現在要是神志清明,怕是要感動得流出幾滴熱淚來感激我如此豁達的。
我抬眼一看,方予可的眼里著實有些濕潤,眼角的一處終于在閉眼的瞬間流下一行熱淚來。
離別的眼淚、感激的眼淚還真是能觸動到人的深處。
尤其是默默流淚,總能在無聲處勝有聲,讓看到的人動容,于是我也嗚咽起來。
透過我蒙眬的淚眼,我看見方予可慢慢地靠近我,將我緊緊地抱住,嘴唇也顫抖著尋找目標。
我想,這怕是最后的吻了。
以為是蜻蜓點水般的禮儀,卻沒想到這個吻來得狂風暴雨了些。方予可像要將滿腔的委屈發泄到我身上,或咬或吮,幾乎是要將我吞下才滿意。
果然沒有料錯,方予可確實有些暴力傾向了。
我的唇和舌頭都有些麻痹,甚至嘴里都有了些血腥味。感覺自己的魂魄已分離,一半的我沉浸在這個瘋狂的親昵中,另一半的我卻在高空又悲哀又憐憫地看待這一切。
然而方予可總歸酒喝多了,快要將我吻得窒息時,手也開始不老實地上下摸索,開始來解我的扣子。
半個元神出竅的我終于瞬間回歸冷靜。方予可怕是已忘了我是誰,只受一絲欲望牽引,醒來時一聲對不起,他照舊還能飛向英國。何況剛才我說了,即便發生了實質性的關系,這也是好聚好散的年代了。但恰恰,這種只愿今朝擁有、不能擁有你的心也要擁有你的身體之類的看似瀟灑行為是我不愿的。
所以我在這場天雷勾地火的狂吻中,趁機呼了口新鮮空氣,便急急地說:“方予可,你醉了。”
方予可氣息不穩地說著:“我沒醉。”此時的語氣倒有些醉漢的意味。
我只好問:“那你告訴我,你存折放哪里了里面有多少錢?”
方予可卻應付得自如:“以后都給你。”
我心想,在喝醉的情況還能講出這么稱心如意的話來,委實也是個人才。
我平時不善思考,此時卻也要去算算,他和我發生的所有動作有多少是真心多少是獸性。而這里面即便有那1%的獸性,99%的真心我也不樂意見的。真心永遠不能打折,便是我感情的潔癖。
所以我用力掙脫,跟他做近身肉搏戰。
而我不到一米六的身子在一米八的龐然大物下便顯得單薄了些,再怎么掙脫,也是徒增情趣罷了。方予可一只手輕松地將我雙手高高鉗住,另一只手解了我的外套,整個人趴在我身上。
我很是后悔,為什么沒有穿我常穿的套頭衫,至少還能增加些行事的阻力。大冬天晚上出來,我只穿了一件襯衫加一件對扣的厚外套。
方予可的唇已從我的下唇蔓延到了肩窩,頸脖間傳來淡淡的酒香,還有一陣一陣的嚙痛。
我瞬間覺得無助無力和絕望,巴巴地看著這即將發生的一切,只好嘆一句:“方予可,你知道嗎?我們已經分手了。這么做到底算什么呢?”
頸間的動作突然停滯住。
方予可的頭深深地埋在了我的肩上。
好一會兒才感覺到,他的肩膀在不停地上下抖動,在棉柔的衣物里傳來一句悶悶的“對不起”。
這句遲來的對不起勾起了我這幾天忍受的一切冤枉和委屈,生生讓我號啕大哭起來。
這天后,我變得很乖。
每天早晨我都會在七點準時起床,去學一買冬菜包和豆漿,吃完后我會讀一個小時的德語,接下來規規矩矩地去上課。在課上我不開手機、不吃零食,也不睡覺。即便是最枯燥的思想政治課,我也聽得聚精會神。下完課,我就會去機房聽一會兒英語,做英語聽力題。傍晚時分,我還會去湖畔散散步。
我覺得日子過得甚好。
見不到方予可的人,聽不見方予可的聲音,消失在方予可的世界,我覺得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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