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修遠寄住在普云寺一年,雖非持有度牒的僧人,卻因他畫中的超然灑脫,得住持和寺中僧人欣賞,有僧舍可住,還在僧舍旁專設了一間屋子作畫。
此刻屋門緊閉,里頭只高修遠和甄嗣宗兩個人。
甄嗣宗久居高位,從前構陷牽連高世南時,并沒太將那縣令放在眼里。后來高修遠上京為父親討公道,被田保引薦到永昌帝跟前翻出舊事,不止甄皇后被斥責,永昌帝還讓錦衣司重查舊案,令高世南官復原職,如一記響亮的耳光扇在他這位仁義端方的中書令臉上。
是以田保被查后,甄嗣宗當即命人去嘉州除掉高世南,以泄私憤。
至于高修遠,在他眼里無非是不諳世事,只會吟風弄月的天真布衣。
若不是為拉攏黃瞻,甄嗣宗甚至不屑多看他一眼。
屋里布置得空曠,墻壁上懸著許多山水畫作,有裝裱過的,亦有畫到一半,只將大幅宣紙貼在墻上的,頗為凌亂。
靠墻的角落里是一方長案,上頭擺著各色顏料和粗細不同的幾十支狼毫,正中間畫卷鋪著兩幅畫。
左邊一副意境清幽,佛寺幽謐,禪窗半掩,里頭似有僧人趺坐論法,只勾勒側影神.韻。禪窗之外,則是一方綠池,著墨不多,卻如點睛般,叫人見之忘俗。
畫面之外,高修遠蓋了鈐印,題“水繞禪窗靜”五個字。
右邊的則迥然不同,爐中香爇,檀香裊裊,背后隱約可見慈悲佛像。最惹眼的,卻是香爐旁的放生池,里頭荷葉成碧浮在水面,有蓮花盛放,婷婷而立。
畫面之外亦有鈐印,題“花開佛國香”五個字。
論筆法意境,這兩幅圖繪之過密,不及他山水畫悠遠留白的靈秀韻味。
但于黃瞻夫婦而,這兩幅畫卻已算是寶貝。
甄嗣宗粗粗瞧過,還算滿意。
高修遠立在案旁,神情清冷而倨傲,“依甄相所見,這兩幅算好嗎?”聲音如態度冷清,他的身姿挺秀如竹,傲然瞧著這位地位尊崇的相爺,絲毫不掩飾挑釁孤傲的意思。
甄嗣宗心中哂笑。
高修遠的畫固然出眾,卻還算不得名家,甄府的里珍品無數,俱是歷代名家手筆,不乏傳世真跡,比他出眾的多了去。換作平常,他也未必肯自降身份,評點這種沽名釣譽之輩的畫作。
但這片刻卻是甄嗣宗有求于他,若不糊弄兩句,黃瞻那邊就須他另想辦法。
無非兩句話而已,甄嗣宗當然說得出來。不止說得出來,還須評點得精要,順道壓一壓他囂張桀驁的氣焰。
甄嗣宗凝神瞧著兩幅畫,不得不承認,畫作勉強算上乘,題的字也不錯。
且拋開舊怨偏見,兩幅畫認真去瞧,倒也算意境獨到。
案上畫卷鋪展,被窗縫里撲進來的風卷起一角,甄嗣宗躬身將畫紙撫平。
匕首便是在此時悄然抽出,借著高修遠寬大衣袖的掩飾,狠狠刺向他腹部。
從得知父親的噩耗至今,三百余個日夜,這場景高修遠推演過不止一次。在住進普云寺之前,他便選了這把吹毛立斷的匕首藏在身上,借入京城與人往來的機會,或遠或近地瞧見甄嗣宗,將他身形的高矮胖瘦牢牢記在心中,并在夜深人靜時,站在畫案旁,將刺殺的動作練習無數遍。
——只消下手夠快,匕首重重臟腑,甄嗣宗便必死無疑!
冷淬的鋒刃向前,出手狠而準,在甄嗣宗察覺之前,刺破他的重疊衣裳,沒入腹中。
尖銳的劇痛傳來,甄嗣宗驟然察覺,下意識便往側旁退避,四十歲男人健壯的手臂伸出,毫無章法,狠狠捶在高修遠的肩頭,旋即一聲痛呼,高喊救命。
高修遠身體微晃,甄嗣宗已然退開半步。
匕首仍刺在甄嗣宗身上,高修遠紅著眼睛渾然不顧,握緊手柄,便往里頭刺去。
然而文墨出身的少年畢竟不曾習武殺人,那一刀刺得又深又狠,幾乎觸及臟腑,卻在甄嗣宗閃避后偏了方向。匕首似被什么東西卡住,待高修遠再想往里推時,手已被甄嗣宗牢牢握住,匕首被迫拔出兩寸,他使盡力氣往里推,卻已握不準方向。
門扇被僧人踢開,住持快步走進來,將甄嗣宗護住。
三位僧人左右合力,將高修遠扯開,只剩帶血的匕首仍留在甄嗣宗腹部。
殷紅的血霎時涌出,將錦繡衣裳染透。
住持高呼僧人來救,甄嗣宗滿臉痛苦之色,臉色慘白地靠在墻壁,目呲欲裂。
高修遠苦心經營了整年才換來這手刃仇敵的機會,雙目被恨意燒得通紅,被僧人擰著動彈不得,如掙扎欲出的虎豹,厲聲道:“惡賊!還我父親性命!”
住持心驚膽戰,不敢輕動甄嗣宗的傷口,只叫精通醫術的僧人趕來營救。
看向高修遠時,素來沉著的目光里滿是痛惜,也未責怪半句,叫人先將他擰出去關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