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里,韓蟄端然站在書案后,神色沉肅如舊。
韓鏡前兩日染了風寒,尚未痊愈,身上穿得厚些,坐在寬大的太師椅中,那雙眼睛卻仍矍鑠,聲音沉緩,語氣也帶著不悅。
“……放肆!調章公望回京,是為公事,哪有私心!攘外必先安內,京城里情勢安穩,你才能有余力安頓外面的事。走到這地步,甄嗣宗那老賊必起疑心,朝堂上旁人也未必瞧不出端倪。須早點安穩朝堂,謀定大局。”
“我明白。”韓蟄沉聲,“長孫敬已從嶺南傳來密報,陸秉坤蠢蠢欲動,不會拖太久。”
“屆時兩邊交戰,你總得離京數月去安排。甄嗣宗盯得緊,你離京后須有人牽制他,讓他無暇生事,免得動搖你相位。”韓鏡眉目沉著,將書案上擺著的幾卷兵法掃過,緩緩站起身來,“能牽制甄嗣宗的,也只章公望而已。他身在中書,一旦站穩腳跟,要取甄嗣宗而代之,并非難事。盡早將他拉攏過來,有益無害。”
“章素回京后,我跟征兒跟他見過幾回。”
“這就夠了?”韓鏡皺眉。
“祖父雖只跟章老見過兩回,章公望卻記著提拔重用的恩德,他看得清形勢。”
“看得清有何用?跟著我能有榮華富貴,跟著甄家保住太子,他也一樣能博個好前程。沒實在利益牽系著,他肯出力?我剛說的事,你再想想!”
“不必想。”韓蟄斷然否決。
韓鏡眉目一沉,回身盯著他。
方才被韓蟄頂撞后怒氣橫生,好容易壓下去,這會兒胡須仿佛都在發顫似的。
但從前的教訓擺著,爭執吵嘴,向來都是他生氣,韓蟄卻還跟臭石頭似的,那脾氣又臭又硬。
他盯了片刻,氣哼哼挪開目光,“沒叫你娶她。但舊日既有交情,就不該太過冷淡,讓人寒心。”
“祖父知道我的態度,不會另娶,更無意招惹。”韓蟄巋然不動。
韓鏡對著這倔驢半的臭脾氣,竟也拿他沒轍。
片刻后,他嘆了口氣,稍稍收了從前的強硬威壓之態,有點退讓妥協的意思,“若你跟征兒、徽兒一樣,你后宅如何,我懶得過問。操勞大半輩子,誰不想享清福?可你肩上擔著韓楊兩府的心血,后宅干系重大,不容有失。章斐有心,章公望也未必無意。姻親之交,總比舊日的情分牢靠。況只是露個招攬的姿態,最后能不能成,還是兩說。”
“沒有姻親,章公望自會審時度勢。”韓蟄冷聲。
不過韓鏡態度和軟,他也無需硬杠著起沖突,遂緩步走過去,添杯熱茶。
“祖父說了半天,先喝茶歇歇。”他說。
韓鏡瞪了他一眼,接過茶杯。
韓蟄便只在旁邊站著,目光垂落,看到韓鏡愈發花白的頭發。
自去歲太夫人過世后,韓鏡鬢邊就迅速變得銀白。韓蟄入相的事雖沒太大阻礙,但畢竟年輕,資歷有限,朝堂上重臣貴戚眾多,有人敬懼韓家,也有人為韓家的權勢側目不滿,心存疑忌。
新相赴任,跟錦衣司使的冷厲威壓不同,要憑真本事收服人心,本就不是易事。
哪怕有主掌過門下的韓墨幫忙撐著,這兩月里,韓鏡在朝堂內外,也為他費神不少。
開春是一年之始,又容易鬧春荒,南邊馮璋的叛亂雖平定了,局勢不穩,北邊仍常有流匪的事報上來。各地的奏報雪片般飛進京城,六部諸事也都壓在一處,韓鏡畢竟上了年紀,又要穩住朝政,又要操心他的事,頭上黑發似已不足四成。
先前唐敦的事給祖孫間添了心結,卻也將態度擺得明明白白。
唐敦死后連著半個月,祖孫倆除了朝堂正事,幾乎沒提過半句私事。
之后稍稍和緩,韓鏡態度一如從前,并未質問追究。但老人家顯然沉默了許多,身子雖還健朗,精神卻已大不如前。
這些細微變化,韓蟄都收在眼底。
祖孫間縱因令容的事劍拔弩張過,畢竟有多年情分在,朝堂在公,親情是私。韓墨去年險些喪命,如今韓鏡又添老態,韓蟄就算被歷練出鐵石心腸,看著幼時穩坐朝堂中樞的相爺成如今老態,至親之人,怎能不關切?
沉默片刻后開口,韓蟄神情雖清冷,語氣卻緩和了不少。
“章家的事我有分寸,父親跟章公望相交篤厚,也有許多往來。祖父不必擔心。”
“我的意思,還是該多使力。”韓鏡自知爭執無用,也竭力緩和心緒,因書房里素來沒旁人,便也少些顧忌,低聲道:“傅氏的事我不管,我只問你,若得登大位,你欲立誰為后?帝王之側,難道只一個皇后而已?”
見韓蟄要出聲,他揮手打斷。
“對傅氏,我確實有偏見不滿,無需掩飾。但傅家那伯位只能撐個門面,宋建春即便跟那邊的節度使結了姻親,畢竟是傅家的親戚,在京城也難插手。京城里,能幫你穩住朝臣大局的是章公望。”
見韓蟄要開口,他擱下茶杯,再度打斷,“你跟旁人不同,這么多年歷練打磨,公事為先,兒女私情不宜看得過重。我不聽你倔脾氣的話,也不想跟你爭執,得空時好好想想。”
說罷,將杯中殘茶喝盡,站起身來。
“章公望和章素就在客廳,待會過來。”
略顯老態的身子微微佝僂,韓鏡撫平了衣裳,自出門離去。
韓蟄立在桌邊,斟茶喝盡,瞧著半掩的門扇,眉目冷沉,紋絲未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