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桂回去想了一夜,她跟秋娘兩個還真沒有談起過石頭爹,說起俞婆子來,母女兩個莫不咬牙切齒,可卻從來都是避開了石頭爹不談的,她不想揭秋娘的傷疤,也不想讓秋娘為難。
往深處去想,若不是因為他,秋娘何至于這樣苦,蘭溪村里過的好的,便是似俞婆子這樣的潑辣貨,跟著就是那些個叫把男人系在褲腰帶上的女人,再往下還有混不吝的,老娘媳婦都不聽,兩個女人掐也沒用,反倒能和平相處了,偏偏是秋娘這樣事事順從,替丈夫著想的,叫婆婆搓磨的沒日子好過。
石桂原來不談,是想著沒了俞婆子,等石頭爹找來了,一家四口平靜渡日,夫妻兩個當中沒有這么一個橫插一杠的人,禍頭子沒了,也就只余下恩愛了。
石桂不想挑開來明說,秋娘捂著這個瘡口二十年了,一碰就在流血流膿,眼看著這瘡口就要長好了,何況必非得一刀剜了去,讓秋娘痛心痛肺。
可如今又不一樣,石頭爹找過來,她就要做最壞的打算,老實人的逼迫跟起子拿刀架在自家脖子上尋死覓活的也沒什么分別。石桂不必想也知道,無非就是俞婆子帶大他不容易,原來在村里受了多少欺負,過去也不是這等性子。
俞婆子那會兒還叫俞娘子,兒子兩三歲,丈夫就死了,她也能扔下兒子去改嫁,兩三歲大的孩子,村里頭也不是沒人肯要,沒生養的,死兒子的,再不濟還能扔在族里,讓他輪換著幾家吃飯,嫁出去再過日子,管前頭這一個死活。
可媒人上過幾回門,俞娘子怎么也沒肯,村里也有不干不凈的人往她門前過,拍門進去往床上一坐,笑嘻嘻的看他,說石家這張床舒服,躺一躺說不準更舒服。
俞娘子拿了菜刀,一刀剁在床柱上子,那人唬了一跳,沒想著這么個寡婦嫩娘,竟有這樣的膽兒,奪門逃了出去,俞娘子從此干脆潑辣起來,倒沒人敢惹著她,這一過就是三四十年,比她當小媳婦的辰光還長些,性子早就改不脫了。
因為自己受了苦難,所以再轉頭把這些苦難加諸在別人身上,看著秋娘辛苦就心頭暢快,原來是她小,護不了秋娘周全,如今是再不會讓那兩個欺上門了。
俞婆子再折騰,秋娘也不會傷心傷肺,可加上一個石頭爹,就又不一樣了,石桂想到秋娘這些年里唯一一次強硬起來,就是俞婆子要把她賣掉當童養媳,連石頭也勸不回她,差點兒帶著孩子回娘家。
俞婆子就是那時候起,稍稍收斂一些,是石桂心軟了,心軟的理由跟秋娘一樣,若是那時候她裝懵懂,說不準秋娘已經立起來了。
她翻了個身,夏夜里開了紗窗透氣,依舊熱得人一身是汗,石桂干脆坐起來,對著窗口的彎月發怔,她舍不得秋娘傷心,于其讓石頭爹來捅這一刀,不如她慢慢把那瘡給剜了,就是疼些,也總會長也新肉來。
第二日一早寶芝找過來,說是尋著了幾家房子,先去看一看,看定了再談價錢,秋娘綠萼收拾了東西要去飯鋪里幫忙,石桂一把拉住了秋娘:“買屋這樣大的事兒,娘也得去看看,咱們先挑些好的,再帶著綠萼喜子去看。”
綠萼知情,也幫著石桂說話:“到底是買屋這樣的大事,多一個人看就多一份主意,干娘去罷,飯鋪里有我呢。”
秋娘跟女兒團圓這一年里,事事都是石桂來作主,大包大攬半點不叫她操心,也確實能賺錢有辦法,自己倒成了個打下手的,冷不丁的聽見石桂要她去看屋,竟推辭起來:“你的屋子你看定就是。”
石桂挽了她的胳膊:“我哪兒懂得這些,鄉下起房子我都沒看過,娘在祠堂幫了這些忙,總有些門道的,我自家家去,別個誑我怎辦?”
石桂想了一夜,深覺是自己太好強,恨不得張開手把秋娘喜子連同綠萼全都護在身下,覺著母親弟弟都吃了苦頭,恨自己當時的無能為力,等能辦事了,就想替她們全部辦好,秋娘不再辛苦,弟弟不再害怕,讓她們過上安穩的日子。
可眼下這樣卻不成,秋娘得出去多聽多看,跟著才能多想,都來了穗州,總能脫胎換骨,等石頭爹帶著俞婆子找上門來,秋娘自己拿主意。
石頭爹的愧疚補償是逼迫,自己的激烈反感對秋娘難道就不是逼迫了?讓秋娘因著兒女的喜好來做決定,一樣是在逼迫她,讓她犧牲,石桂不想讓她犧牲。
秋娘聽了面上發紅,離得俞婆子在祠堂幫手那些日子,是她最高興的時候,既能拿菜回去,跟幾個村里頭的娘子一道做工,哪一個不夸她手腳快能干活,侍候過俞婆子,跟誰相處都沒有不夸她好的。
只這樣的日子一年也沒幾天,回去的晚了,俞婆子還要罵她,便是挨了罵,心里也是高興的,石桂要帶她出去,她這才點一點頭:“你確是見得少些,我跟著你去看看,好與不好,還是你拿主意。”
石桂脆生生應上一聲,兩個跟著寶芝出門,寶芝告訴她們統共三間屋,一間在鐘表街后街,主人原來是個鐘表匠人,做的東西能轉能唱還能連著響,年紀大了賣了屋子回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