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完顏亮的數十萬大軍已在奪下和州后,占領長江北岸西采石的楊林渡口。暮色初降,完顏亮卻來了興致,帶著刀霸仆散騰親來江邊漫步散心。夕陽西沉,半江江水都被染成血紅,岸邊都是持戟聳立的紫絨軍甲士,完顏亮縱目望去,只覺這些十步一哨的甲士身披晚霞,隨江蜿蜒,竟有無窮無盡之感,不由心下大慰,笑道:“伐取江南,只我這五千紫絨軍便夠啦!”
刀霸仆散騰卻只是淡淡一笑,沒有語。完顏亮聽慣了巫魔蕭抱珍和寵臣李通等人的順口奉承,反對老友仆散騰的淡漠頗不習慣,扭頭望了望暮色中面如古銅的天刀門主,道:“老騰,還記得當年梁王宗弼如何渡江破敵的嗎?”
當年仆散騰為完顏亮重金請出,結為布衣之交,完顏亮便稱呼他為“老騰。”其后完顏亮為帝日久,更在鏟除了心腹大患“滄海龍騰”完顏亨之后,這個稱呼,完顏亮久已不用,不想今日又脫口說出。仆散騰的面色一緩,笑道:“傳聞當年梁王完顏宗弼先是屯兵江邊,令人晝夜擊鼓,對岸宋軍聽得鼓聲,便已逃得一干二凈。”
完顏亮仰頭哈哈一笑:“待朕渡江時,也該這般容易!”仆散騰蹙起眉峰,道:“陛下,宋人有備,可也比不得當年啦!兵事瞬息萬變,豈能以陳年舊例揣度今日之戰?”完顏亮的笑容徒然凝固,望著他的眼神驀然變得冷冰冰的。仆散騰也沉著臉跟他對望,緩緩地道:“陛下,便只當是老騰跟你說的真心話吧!”眼見完顏亮聞后面色微緩,狠了狠心,又道,“若是籌措不當,貿然進兵,只怕陛下便是又一個符堅!”
“你”完顏亮的眼芒倏忽一燦,森然道,“你竟敢將朕比作符堅?”心底狂怒之下,便想掄起劍鞘劈頭砸過去。但瞥見仆散騰那剛凜凜的雙眸,完顏亮眼內的暴怒漸漸平息,幽幽地道:“老騰,你說符堅算不算一個英雄?”仆散騰也嘆了口氣,道:“符堅乃前秦英主,又任用賢相王猛,自是英雄。可他不聽王猛死前之勸,未能剪除國內隱患,便貿然伐晉,以致淝水之敗后前秦瓦裂。”
“那是他用人不當,朕定然不會重蹈符堅的覆轍。”完顏亮也吁了口氣,轉頭望向那輪沉渾的落日,悠然道,“朕若勝了,天下混同,九州一統,朕才對得起大金的列祖列宗!”仆散騰卻默不作聲。完顏亮望向他的目光更柔了一些,笑道:“這些日子來,太陰教搶了你天刀門許多風頭。朕明白你心內的苦。朕還知道你不愿伐宋,卻仍能留下來盡心輔佐朕。只因在你心中,還當朕是你的好友!”聽得“好友”二字,仆散騰雄偉的身嘔微微一震,也笑道:“其實,老騰跟著你,最舒心的日子,便是剛剛出山的時候”二人目光交投,霎時間眼內都閃出些久違的熱流。
完顏亮眼中那熱流只一閃,便即化成寒凜凜的精芒,揚眉笑道:“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渡江諸事已快齊備了吧,咱們最遲后日渡江!渡江前的刑馬祭天之儀,便由你老騰主祭!”仆散騰暗自嘆一口氣,點頭應允。
完顏亮又大笑道:“余孤天分兵取揚州,一路勢如破竹地奪下滁州、真州,這時也該奪下揚州了吧?”想到余孤天若攻占揚州后,由揚州瓜洲渡過江,那便是兩路大軍直逼臨安,不由一陣躊躇滿志。
“余孤天,”仆散騰眼中厲芒一閃,忽道,“陛下便不覺得余孤天有些古怪?”完顏亮笑容一凝,道:“老騰,說仔細些。”
仆散騰沉聲道:“這余孤天是葉天候和耶律瀚海生前親自選中的人,又在刺殺完顏亨時出了大力,照理說該當決無差池的。但老騰總覺得他有些可疑,他那身內功,高得有些蹊蹺”
※※※※
虞允文走馬上任,面對的難題卻是不少。王權棄地逃遁,糧草大多散失,眼下這兩萬多人馬的糧草,便成了頭等大事。虞允文知人善任,仍命辛棄疾與方殘歌連袂去籌措押運糧草。剩下的首要之務便是士氣。這些兵將追隨王權日久,斗志和軍紀早被消磨殆盡。更要命的,卻是王權終日克扣糧餉,中飽私囊令兵將的軍餉被拖欠已久。
當晚虞允文跟卓南雁和莫愁說起此事,滿面愁色,道:“有幼安兄和方公子出馬,糧草一事,瞧來可保無虞,但養兵的俸錢,還沒有著落。”莫愁奇道:“打仗拼的是勇氣和謀略,缺少金銀俸錢,又有什么要緊?”
虞允文笑道:“你知道朝廷養一個兵卒要費多少錢嗎?”見莫愁瞠目無對,才道,“太平時日,光一名上等大兵的軍餉費用就是每月九貫錢、九斗米,大戰一起,除了俸錢、絹棉外,還有特支錢、銀鞋錢、薪草錢、軍賞等諸般名目的賞賜。不單是兵卒要錢,那些鎧甲弩箭長短兵刃,樣樣都要錢。便是造一支弩,也要一貫五百文錢,一副鎧甲更要三十八九貫,可說咱大宋的財賦,有八分之上,都在養兵。”
“他姥姥的,”莫愁的小眼越睜越大,“我今日才知,什么叫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卓南雁道:“眼下非常之時,朝廷怎地不多出賞錢犒軍,難道還吝惜錢財嗎?”虞允文蹙眉道:“羅大先生本來說,朝廷出了內帑金帛九百萬緡,犒勞將士,但路途遙遠,急切間卻無法運到。兵無餉則無勇,這些軍卒久被克扣俸錢,大戰在即,定會削弱士氣。”
卓南雁忽地“哈哈”一笑,道:“允文兄只管放心練兵,軍餉之事不必憂心,小弟自會給你籌到。”虞允文大奇,忙又細問。卓南雁卻賣起了關子,閉口不。轉日清晨,虞允文喝令將官點兵,除了時俊手下的五千精兵隨了他一些時日,嚴遵號令之外,余下的萬余兵將盡皆懈怠稀松,更有的兵卒自顧自地笑鬧聒噪,混不將這白面書生般的參贊軍事放在眼內。
虞允文目射寒芒,指著一名隨眾嘻笑的部將,喝令他點出本隊兵卒,先行出列操練。宋時軍隊行將兵法和結隊法,以五十人為一隊,數百人為一部,部之頭領為正副部將。偏這部將乃是軍中有名的賭棍,賭博成癮,所部隊伍軍紀最亂,聽虞允文喚他點兵,懶洋洋地答復道:“手下軍卒還有一半未到,且容稍后再說。”虞允文冷著臉問:“你那多半兵卒去了何處?”那部將笑道:“誰他娘的曉得!這群雜種耍錢耍上了癮,連天整夜的,便是王統制都沒奈何。”眾兵將聞,“哈哈”地笑成一團。
“來人!”虞允文一聲厲喝,唬得眾人一凜。他滿面殺氣,手指那人喝道:“將不知兵,出無狀,輕藐軍法!給我拿下,斬了!”那人只當虞允文說笑,待得被時俊手下的親兵按倒在地,這才嚇呆了。
一聲短促的慘叫響過,那血淋淋的人頭便被端了上來。虞允文命人傳首示眾。一根大竹竿挑著那片晌前還憊懶嘻笑的腦袋繞場走過,沙場上的眾兵將霎時間變得鴉雀無聲。
一片冷寂中,響起虞允文沉冷的聲音:“我這里沒有人情,只有兩個字:軍法!王統制沒奈何的事,倒看看我有沒有手段!”說著又喝令那部將手下的副部將出列點兵。那副部將早嚇得雙腿打戰、帶隊操練時,連聲音都打了顫。操練之中,虞允文忽地喝住:“且住!”這聲斷喝驚得那副部將險些栽倒。虞允文大步走入隊伍中,手指著一位挺拔干瘦的軍卒道:“你叫什么名字?”那兵卒叫道:“沒名字!咱自小行六,練得一套好腿功,便叫我潑六腿!”眾兵卒聽他答話鄙俗,不禁嘻笑出聲。潑六腿扭頭大喝:“誰敢笑老子?”這一喝甚是響亮,笑聲霎時一斂。
“有膽量!”虞允文早看出他有武功在身,道,“好,你潑六腿便是正部將了,這部人馬歸你統轄!”潑六腿驚喜得愣在當場。虞允文喝道:“怎地,有沒有膽魄將這部人馬訓出個人樣來?”潑六腿挺胸喝道:“訓不出來,大人砍我腦袋!”
虞允文將手一揮,命潑六腿暫且帶隊歸列。他目光灼灼地掃向眾人,喝道:“虞某的規矩便是:有過必罰,有功必賞!”驀地拍手道,“呈上來!”
守在一旁的卓南雁高聲答應,帶人抬了八只檀木大箱子,堆到他腳下。箱子打開,但見黃白光華耀目,竟全是成色十足的金銀元寶,更有一箱璀璨晶瑩的珠寶。近前的兵卒齊齊驚呼出聲。虞允文接下來說的話更讓他們眼紅心熱:“朝廷出內帑九百萬緡犒勞將士。這八箱金銀,還只是一小批。虞某決不會留下半文錢,這幾日操練廝殺,誰最賣命,便賞給誰!”眾兵將轟然叫好。
“大敵當前,虞某當挺身赴死,與諸位戮力一戰。”虞允文自懷中掏出一團紙箋,高揚在手,朗聲道,“我身上更有朝廷的節度使、承宣使和觀察使的告身(按:即空白委任狀),功名利祿,只看各位肯不肯豁出命去掙!”一席話說得眾人心底火熱,操練起來,倍覺鼓舞。
直練到午時,虞允文才揮手叫停,當下便分了四箱金銀。眾兵將久被克扣盤剝,今日才見了銀子,盡皆歡天喜地。
虞允文跟卓南雁并肩而行,低聲道:“南雁,這時你該老實說了吧?朝廷的金銀還未運到,你這小子到底從何處變出了這么多金銀珠寶?”
卓南雁邪邪地一笑:“我昨晚率人抄了王權大人的家!”宋朝行軍,有時將官會攜帶家屬,王權愛財如命,更將多年搜刮的許多金銀貼身攜帶,不想卻被卓南雁席卷一空。虞允文微一皺眉,隨即釋然大笑:“這等妙事,也只有你卓南雁才做得出來!”
※※※※
聞得金人即將渡江,這半日之間,又有不少四海歸心盟的豪杰趕來助戰。新到的豪杰中,除了唐門掌門唐千手、昆侖派寧自隆之外,更有巨鯨幫、飛龍幫等水上黑道幫派駕船趕來。這些黑道幫派多被明教收服,前些時茶隱徐滌塵以明教號令聯絡,讓各幫盡力抗金。由建康府駛來的官軍水師早將船泊在東采石渡口,各路大小船隊與之會合,宋軍聲勢更振。
晌午時分:虞允文、莫愁、卓南雁等人、設宴款待剛剛趕來的唐千手、寧自隆等人,才坐下說笑幾句,便聽有人來報,霹靂門雷老夫人求見。
那霹靂門便在離著太平洲不遠的天雷莊,自霹靂門少門主雷青焰被南宮參暗算喪命后,因其二弟尚且年幼,霹靂門便由前代門主雷震之妻暫攝門主之位。眾人聽得這位素來足跡不涉江湖的雷老夫人忽然駕臨,都覺新奇,虞允文忙親自迎出。
雷老夫人年過五旬,也許是連經喪夫喪子之痛,面容要蒼老許多,但談吐雍容,仍是一派世家豪門風范。寒暄了幾句,雷老夫人便自袖中取出一幅圖軸,道:“這連環霹靂炮乃外子生前所創,此物最宜水戰。金賊犯我疆土,便讓他領教領教我大宋之威!”說著將連環霹靂炮的圖譜送上
虞允文接過圖軸,略掃幾眼,便喜得雙手發抖,叫道:“好!好!此炮設計精巧,威力巨大,來日江上破敵,定能收得奇效!雷老夫人深明大義,盡忠為國,委實讓人佩服!”雷老夫人道:“莫盟主和卓少俠替老身報了殺子之仇,我霹靂門上下感激不盡,定要為我大宋歸心盟出力死戰!”
卓南雁和虞允文對望一眼,心底同感欣慰,料想今日群賢畢至,同心抗敵,均是當日的四海歸心盟會之功。雷老夫人又拱手道:“我霹靂門便在左近,老身一介女流,不便久留。趕制那連環霹靂炮需得專門工匠器械,我霹靂門近日已趕造了數十枚。若是虞大人看重,老身這便命他們加緊趕造!”虞允文大喜,道:“軍事緊急,半刻延誤不得!老夫人還請多多費心,最好命人連夜趕造。”雷老夫人一口答應。
唐千手接過那霹靂炮的圖譜瞅了幾眼,忽道:“雷老夫人,此炮能于水下水上連環施放,精思妙運,讓人心折。只是若讓它炸后,更能爆出毒煙,豈不更是錦上添花?”雷夫人的雙眸一亮,隨即搖頭苦笑:“唐掌門這主意甚妙,只是煙中裹毒的功夫,卻非霹靂門所長。”唐千手笑道:“唐某不才,愿效犬馬之勞!”
雷老夫人笑道:“那就有勞唐掌門啦。霹靂門連環炮加上唐門毒煙,當真是天造地設的奇門火器,嗯,該叫什么名字是好?”虞允文揚眉笑道:“既是天造地設,那便叫天威霹靂炮吧!”眾人拍手大笑,齊聲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