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分,虞允文閑情忽起,對卓南雁道:“老弟,此處有一處古跡不得不看,那便是烏江縣鳳凰山上的霸王祠,當年楚霸王項羽便自刎于烏江!”聽他說起拔山舉鼎的楚霸王、莫愁和唐晚菊都來了興致,當下四人便忙里偷閑,乘馬直奔霸王祠而來。
幾十里的路程快馬疾馳,不久便到。四人到得祠下,但見門匾上寫著“英惠廟”三字。原來霸王祠自唐初始建,屢加修葺,紹興二十九年才剛剛改名為“英惠廟。”進得廟來,便見南唐文壇宗師徐鉉撰寫的項王亭碑。
大廟宇甚是廣大,唐宋名流孟郊、杜牧、王安石等人均留有題詩。廟祝見幾人器宇不俗,忙緊著上前招呼,虞允文急揮揮手,打發他退下。四人信步閑游,走到祠后,便見一座青石砌成的古墓,那就是霸王項羽的“衣冠冢”了。其時夕陽西沉,暮風蕭蕭打來,吹到墓周古松林上,那松濤澎湃呼嘯,驚人心魄。唐晚菊手撫墓碑,嘆道:“百戰疲勞壯士哀,中原一敗勢難回。江東子弟今猶在,肯為君王卷土來。如此英雄,世間再也難見了!”虞允文道:“西楚霸王一代雄主,可惜一敗身死,倒讓我想起來一句古語:好戰必亡,忘戰必危!”
“說得好!”卓南雁心內忽有所感,揚眉道,“這是兵書《司馬法》上的話吧?‘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當日我曾請教辛棄疾大哥,何時天下太平,再無征戰?此時聽了允文兄說起這兩句話,倒讓我豁然開朗,國不可好戰,更不可忘戰!”
“偏偏完顏亮這家伙就是個十足的好戰之徒,”莫愁忽地“嘿嘿”一笑,“偏偏咱們大宋趙官家,又是個忘戰之君!”虞允文被他說中心事,不由長嘆了一口氣。卓南雁眼望烏沉沉的松林,冷笑道:“咱平民百姓管不得趙官家的事情,但若有好戰之人犯我疆土,便讓他有來無回!”
四兄弟玩賞碑石,游興大盡,卻才趕回。在月色之中并轡而行,莫愁見虞允文神色抑郁,只當他毒傷初愈,心神不佳,便變著法子逗他歡喜。唐晚菊忽道:“我知道允文兄憂心什么,只怕還是金兵。”卓南雁道:“不錯!聽說完顏亮的大軍要在廬州造船,耽擱了些時日,這才于昨日派張汝能率前哨來攻城。允文兄憂心的,乃是金國大軍齊發!”
“自王權棄守廬州起,我便連上奏折彈劾他不戰而逃,這些奏折,趙官家不知能否收到?”虞允文沉沉一嘆,在馬上仰頭望著那一鉤殘月,“便是見到了,能否及時發來援兵?和州彈丸之地,援軍不到,和州難守啊”眾人心底均是一沉,馬鞭落下時,都不禁狠了幾分。
※※※※
金軍的主力說到就到了。第三日黃昏,便聞蹄聲鼓聲吶喊聲鋪天蓋地般喧騰,震得山野城郭都在簌簌發抖。金國大軍結陣而來,先后竟有七支忒母萬人隊開來。
虞允文料得敵我兩軍眾寡懸殊,曠野上極難與十數萬的強敵周旋,早命時俊將宋軍盡數收回城內。眾人在城頭瞭望,但見和州城下都是金兵的營帳,漫山遍野,旌旗如海。料來得到了孛術魯和張汝能的兩次敗兵之訊,金軍統帥對和州再也不敢小覷,擺出一番大陣仗的架勢。
“若王權能留下他手中的五萬精兵,”虞允文嘆道,“漫說這幾萬金狗,便是完顏亮的大軍全來,咱們又有何懼!”
沉郁蒼涼的牛角號嗚嗚長鳴聲中,金軍主將督師攻城。和州城下的豪溝不深,金兵沒費多少工夫便跨了過來,幾隊步軍手挽大盾奔到城下,架起搭天車、行天橋等各色車梯攻城。宋軍在城上嚴陣以待,箭石如雨,打得金人的云梯近前不得。
金兵幾次沖擊無功,怒喊聲中,抬出一臺臺的車弩推到陣前,正是王權丟棄在廬州城內的床子弩和千步弩。那千步弩乃世上力道最勁的機弩,隊隊箭手自下仰射,終于掩護著攻城勁旅架上了云梯。
好在虞允文已作好了諸般守城安排,女墻垛口上早備了垂鐘板、遮箭架等物,宋軍更冒著箭雨施放撞車。那撞車上裝有尖頭重木做的撞桿,用以疾撞云梯,正是云梯的克星。金兵云梯被撞車上的撞桿頂上,非毀即倒,云梯上的金兵紛紛墜落,一時血肉橫飛。卓南雁、莫愁率著各路武林豪杰也披掛上陣,手持狼牙棒、夜叉檑等遠攻兵刃,凌空飛砸攀城金兵。
一道道云梯剛剛搭起不久,便被宋軍推倒砸毀,金兵冒著箭雨又再搭起,宋軍又再摧毀。釘著兩千顆大鐵釘的狼牙棒和整根圓木上裹滿尖釘的夜叉檑輪番從城頭砸下,每一次起落,都帶起大片慘嗥。連番苦攻之下,金軍傷損巨大,城下的死尸堆成了數疊,但金兵性最堅忍,一隊才退,一隊又上,城下雖已血流成河,后繼人馬仍是舍生忘死地沖上。
吶喊之聲地動山搖,城墻上已被黏稠的血水涂出片片腥紅,城下的壕溝中也早堆滿了尸體,那尸身又被飛砸的石木和往來的金兵交踏,便化作了團團肉泥。金兵紅了眼睛,踏著那些肉泥飛撲上來,遠遠望去,似是千萬只黑簇簇的烏鴉攢在城墻上,打不散,擊不退。饒是石鏡、曲流觴、莫復疆等武林大豪縱橫江湖,到此也不禁暗自色變,均想:“這里可不是擂臺對決,任你多高武功,到此也派不上多大用場!”
卓南雁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脾氣,眼見金兵攻得猛惡,忽然大開城門,率著三千銳旅出城攻敵。他這彪兵馬突然殺出,都天六輪陣勢如迅雷,頓時將金兵陣勢沖得一亂。卓南雁奮馬舞槍,竟連斬金兵兩員猛安孛堇,城下金兵形勢大亂,潮水般向后退去。
這一沖雖然痛快,終究是寡不敵眾,金軍穩住陣腳,兩支萬人隊如兩條鐵臂般合圍過來,頓時將他們團團圍住。卓南雁不敢戀戰,只得率兵向城內疾沖。哪知金兵定要將他們攔阻在城外圍殺,隊隊鐵騎連番攔阻。卓南雁覷得一名手揮大斧的忒母孛堇追得稍緊,回馬一箭,正中那人咽喉。這名萬夫長墜馬,金兵頓時一陣騷亂。卓南雁忙喝令疾退,仗著都天六輪陣陣勢鋒銳,趁機率眾沖出重圍。金軍追至城下,虞允文一聲令下,架在城頭的石炮和床弩紛紛開射。金兵雖著重甲,也難擋如此勁弩大石,又有百十人慘嗥喪生,余人倉皇退開。卓南雁才率人退回城中。
這一番沖蕩,到底將金兵士氣打得一折,加上連番攻城不得,金軍先前的銳氣也喪了。眼見夜色沉降,金軍終于收兵回營。
強敵收兵,虞允文等人卻不敢掉以輕心,在城上的團樓、弩臺等各緊要處都安排了重兵把守,更有時俊、莫復疆等人輪流巡視。
夜幕沉沉,卓南雁端坐屋內,在燈下對著一局圍棋,蹙眉沉吟。聽得虞允文緩步走人,卓南雁并不抬頭,只笑道:“允文兄,朝廷那邊還沒消息?”
“我已連發三道文書,至今卻都是石沉大海!”虞允文悵然坐下,屈指盤算道,“照著官場上的繁文縟節,便有接替王權的新任官長到任,再來發兵相助,怎么著也在月余左右。”他說著郁郁一嘆:“可這和州卻不比廬州。廬州自古便是重鎮,高墻深溝,易守難攻,和州卻是小城,不足固守”他眼見卓南雁似是全未留意他的話,只將手中的棋子一枚一枚地打在棋枰上,心下好奇,便也望向棋枰。凝神瞧了片刻,虞允文也不由暗自點頭,棋枰上的白棋緊緊困住右角上的三枚黑子,黑棋卻聲東擊西,轉攻白子左邊上的薄形。說來也怪,棄了這三枚危子之后,黑棋又纏住了白棋的左邊七子,形勢立轉,竟穩占上風。
“好厲害的棄子脫困!”虞允文喊出這句話來,登時雙眸一亮,叫道,“老弟,你是說咱們也來個棄子脫困?”
卓南雁笑道:“這便是師尊傳我的補天弈,重在全盤著眼,大局在握,當日我曾以這‘棄子顧我’之法戰勝了自稱‘奉饒天下棋先’的強敵楚仲秀,這便是那局棋。”他說著抓起一把棋子,攤在燈下,“師尊送我圍棋,想必是要告知我,兵法與棋道一般,都須把握大局。恰如允文兄所說,和州彈丸之地,萬難抗擊金虜大軍,那便不如棄子脫困,攻敵薄形!”
屋內忽地寂靜下來,虞允文默然站起身來,在燈下緩緩踱步。沉了很久,他才頓下步子,沉聲道:“過江!”昏黃的燈影下,他泛著血絲的眸子里耀出兩道電般的精光,字字冷定沉緩,“眼下江南精銳盡集和州,與其玉碎于此,不如渡江后,倚仗天塹地利,一舉破敵!”
計議已定,當晚宋軍便連夜撤退。連日征戰,和州百姓早已逃了十-之六七,但今夜聽得官兵東退,仍有許多和州百姓自愿跟隨。虞允文命人在西城門的城樓連夜擊鼓,虛張聲勢,以為疑兵之計,這邊大開東城門,數千官兵護著百姓悄然出城,直渡長江北岸。江邊船只不多,又是百姓與官兵同退,直渡到天明,仍有百余口百姓還沒有渡過江去。
最后一撥留守擊鼓的人馬上了船,已然天色大亮。忽聽得戰鼓聲響,喊殺沖天,竟有一路金兵破城攻來。眾船才飄搖揚帆,金兵趕來亂箭齊發,船頭不少百姓慘叫哭號,立時墜尸江上。宋軍忙豎起盾牌防護,但船上擠滿了百姓,一時難以照顧周全。最后兩只大江船首當其沖,船夫先后都中箭落水,那船只在近江處打轉。
金兵羽箭如雨般射來,江上哭嗥震天,百姓尸身先后落水,隨波起伏,血水染得沿江盡赤。卓南雁已隨最后一撥渡船到了江心,回頭望見那兩船官軍和百姓勢窘,忙奮不顧身地躍回。
他搶到船尾,縱目望去,卻見江邊領兵的金軍大將正是張汝能。“快快住手!”卓南雁大吼一聲,彎弓搭箭,遙指江邊金兵,喝道,“張汝能兩軍交戰,怎能屠戮百姓?”
說來也怪,他雖羽箭不發,但真氣遙送,緊緊鎖住岸上金兵。沿江金兵都覺那一箭便要向自己劈面射來,心下驚惶,頓時停手不射。領教過卓南雁神箭功夫的兵卒,更是肝膽皆寒,悄悄向后挪步。
“卓南雁,又是你!”張汝能見了他,頓時新仇舊恨一發地涌上來,高喝道,“兒郎們,將這小子和他船上的人馬都給我”卓南雁大喝一聲:“你敢!”宛若晴天響了個霹靂,只震得沿江金兵俱是一凜。張汝能驚惶之下,竟將“射死了”那三字硬生生吞下。
猛聽“嗤”的一聲,一支狼牙箭劈面射來,張汝能倉皇低頭,卻覺頭上一震,盔纓隨箭落下。卓南雁吼聲再起:“張汝能,放百姓過江,我饒你一命!”張汝能又驚又怒,叫道:“你成了喪家之犬,還敢口出狂?”
卓南雁目射寒芒,喝道:“你可敢一試?”聲若驚雷,在江上滾滾傳來。張汝能只覺他箭上殺氣如潮涌來,一時神喪氣餒,猛一擺手,大笑道:“我大金萬歲仁德,早說過不殺百姓!便看在這些江南百姓的分上,饒你這宋狗一條性命。咱們來日疆場再見!”
江船緩緩橫江而去。耳畔盡是百姓撕心裂肺的哭號之聲,卓南雁挺立船尾,望著江流中漸去漸遠的百姓尸身,胸中怒火升騰,忍不住仰天大喝:“完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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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江之后,虞允文等人才覺出形勢之險惡。
自長江南岸的東采石,直到跟和州隔江相望的大宋太平洲,一路上盡是王權的兵馬。這些人旌旗散亂,不成隊伍,或聚在茶肆鬧事,或在坊間奔突擾民,更有人垂頭喪氣地呆坐路旁。虞允文尋了個校官細問,才知王權渡江后只顧自己奔逃,一路奔到太平洲后便不知所終,失了約束的兵將群龍無首,便胡鬧起來。
群豪盡皆驚恐交集,莫復疆等粗豪之輩更是破口大罵王權昏聵誤國,虞允文強抑悲憤,亮明自己的欽差身份,跟時俊一起,沿途收拾潰兵。這一路上,竟集合了一萬八千多軍卒。
當晚趕到太平洲知州衙門,正見辛棄疾和方殘歌怒沖沖地走出府門、卓南雁、虞允文忙上前迎住二人,細問端詳。原來二人押運糧草到此,正見王權兵敗如山倒,辛棄疾只道金兵勢大,宋軍苦戰不敵,一問兵卒才知,這位王太尉根本沒有與金兵交戰,就急急竄逃過江,躲進了知州衙門內。辛棄疾熱血肝腸,惱怒之下,便追到此地跟他理論。只是他人微輕,王權哪里搭理他。虞允文面色冰冷,拉著二人又闖進府衙內,喝出了王權。虞允文厲聲叱問這位大宋副帥不戰而逃,危及社稷。王權卻笑吟吟地道:“王某本就不是領兵打仗的料,只是國難當頭,勉力為之而已,好歹卻還沒有折損一兵一卒。虞大人文韜武略,又是欽差,何不接了本官這差事,王某那是求之不得!”
爭執之際,忽聽一聲吆喝直傳進廳來:“圣旨到!都統制王權接旨!”這喝聲響亮無比,府衙院內院外的差役兵卒全聽得清清楚楚。卓南雁不由雙眸一亮,道:“羅大先生到了!”但聽靴聲櫜櫜,一行人大踏步直闖進來,領頭之人高大威嚴,正是羅大先生。王權劈眼瞧見羅大滿面嚴霜般的殺氣,頓時心底發寒,忙招呼人擺布香案接旨。
這道圣旨卻是出乎意料得大快人心:朝廷得了虞允文的多次急報,聞知王權貪生怕死,終于將其罷免,任命李顯忠為建康府駐扎御前諸軍都統制,更讓虞允文為參贊軍事,從旁協助。此時李顯忠未曾到任,便由虞允文暫行安排交割事宜。
這位新任都統制李顯忠,十七歲便隨父從軍征戰,屢敗金兵,在大宋軍中威名極盛,據說連當年大金能征慣戰的完顏宗弼對他也甚是忌憚。更因他一家二百余口都被金兵殺害,李顯忠對金人恨之人骨,始終力主抗金。秦檜當權時,李顯忠被貶官削職,方當壯年,便一直在家賦閑,于此國家危難存亡之際,趙官家才讓這抗金勇將重回疆場。
群豪都知李顯忠大名,聽了羅大朗聲宣罷圣旨,均覺歡欣暢快。王權則想到交了兵權,便可遠離征戰之危,好歹保住了一條性命,心底也是暗自歡喜,只是臉上卻堆出一副戚然悔痛之色,連連嗟嘆。
原來宋師接連棄城逃遁,臨安京師震恐,趙構險些又要入海逃遁,躲避金兵,多虧被朝臣中的有識之士勸阻。自王權棄廬州南逃開始,虞允文便連上彈劾文書,輾轉呈送到了趙構手上,這一回趙官家再不敢怠慢拖沓,痛下決心,臨陣換帥,更讓太子一系的羅大趕來傳旨。羅大生怕誤事,日夜不停地疾趕而來。
“虞老弟,”羅大握緊虞允文的雙手,“兵部官吏任命甚是拖沓,眼下李顯忠在忙于各處調撥人馬,最快也須三日后趕到。萬事便看你老弟籌措!”不知怎地,這時羅大忽然想到了自己已經過世的二弟獅堂雪冷羅雪亭,心內頓時一痛。原來羅大心性略狹,因其弟名貫江湖,武林中人只知有雪亭,不知有羅大,頗讓他心生怨妒。后因羅雪亭與女徒柔兒相戀,羅大更對自己這位兄弟不以為然,多年來兩兄弟貌合神離。直到驟聞羅雪亭真切的死訊,羅大才深覺悲悔,只恨龍須猖獗,自己身負防護太子重責,一直未能去建康吊唁。此時國難當頭,猛然想起若是自己那忠勇過人的二弟羅雪亭在世,形勢必不會頹敗如此。
虞允文官復原職,卻沒有絲毫喜色,急著召集將領,沿江布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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