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孤天疾步送出,卻見天上月色凄迷,星芒黯淡。林逸煙仰頭望著那輪月影,頗有悒悒之色。余孤天機靈透頂,知他定是想起了林霜月,卻不敢出聲勸解,沉了沉,卻聽林逸煙郁郁一嘆:“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大袖一拂,轉身便行。
連營中閃爍的慘白燈光下,林逸煙走得極慢,那雄武的身軀此時瞧在余孤天眼內,卻有幾分說不出的辛酸之感。林逸煙的身形在夜色中消逝了好久,余孤天才自沉思中驚醒。沁涼的夜風直拍進帳內,余孤天只覺身上一陣濕寒,原來渾身衣襟早被冷汗浸透。
“揮師揚州!”余孤天定下神來,想到林逸煙所遺的妙策仍不禁拍手叫絕,“這是狡兔三窟之計,只有暫且離開完顏亮,我余孤天才能羽翼大豐!況且婷姐姐還在揚州等我”想到完顏婷,他的雙眸又灼熱起來。
翌日一早,余孤天便向完顏亮進,該當兵分一路,去取揚州。取揚州不必渡江,宋人定非敵手,況且得了揚州后,可由瓜洲渡口渡江,先奪建康,再合圍臨安,大事可定。
完顏亮笑道:“聯早有此意。揚州為南宋重鎮,此地若得,江南必然大震。”當下便遣大將蕭琦為主帥,余孤天為先鋒,統兵十萬直撲揚州。
清晨旭日才升,李寶、卓南雁便率三千水師啟航直奔唐島。海州去唐島不遠,但船行不久,船隊卻遭遇了一場突如其來的颶風。
颶風一起,霎時海天間混沌難辨,天上的云厚得嚇人,暴雨如瀑布般傾瀉下來,狂風掀起的巨浪越來越高,化作數丈高的水墻重重拍來。
除了卓南雁、崔振帶來的車船還能支撐,李寶船隊的諸多海鰍船、釣槽戰舟、水哨馬、旗捷舟等小海船都不耐如此大浪,給巨浪打得東倒西歪。
暴雨狂風似乎永無止息,船隊間最大的車船“鎮海龍”上,卓南雁和崔振等一眾水手忙著收帆把舵。李寶卻手扶桅桿,仰頭“哈哈”狂笑:
“老天爺,你莫不是要這大浪試試老子的心誠是不誠嗎?”驚天動地的風雨中,眾人見他如此狂笑,均覺駭異。
海風怒嘯著掀起如山巨浪,直向“鎮海龍”拍來,咸腥的海水直灌人李寶的嘴中。李寶兀自大笑不止:“打吧,老天爺!老子破敵之心堅如鐵石”話未說完,一座小山般的浪頭劈面砸下,將他擊得滾倒在甲板上。李寶掙起身來,又挺胸大笑:“老天爺,你這些風浪算個鳥!便再猛厲百倍,老子也要去唐島老子也要擊破金狗”
不知怎地,“鎮海龍”上的群豪都被李寶的豪氣所感,一邊忙碌對抗風浪,一邊跟著他怒吼起來。先是最近的一兩艘車船,跟著大大小小的海船上的官軍竟也齊齊縱聲狂笑大吼。震天價的天風海雨中,便斷斷續續地蕩起陣陣怒嘯狂嘶:“老子要去唐島爺爺誓破金狗”這些宋軍追隨李寶日久,也是開口“老子”、閉口“爺爺。”
海上颶風有時持續三四天也是常事,但這回老天爺似是被這些漢子們不甘的怒吼懾住了威風,兩個時辰之后,便風雨漸弱。晌午過后,終于風平浪靜,天空重又化作純凈的藍色,道道流云如同撕破的棉絮,繚繞天際,一抹耀目的日色淡金般鋪灑在蔚藍的大海上。船上眾人齊聲歡呼。
“聚攏船只,清點人手!”李寶振聲一吼,才發覺聲音嘶啞,喉嚨都快喊破了。足有一個來時辰的光景,被風浪打散的船隊才重又聚集起來。
清點之后,李寶船隊的一百二十艘戰艦和來自逍遙島的七艘車船盡皆完好,但官軍中卻有七八個人給颶風卷入驚濤,葬身大海。李寶急命各船宋將錄下犧牲的兵卒姓名,又命船隊降下船帆,親自在船頭跪倒,悼慰死者在天英靈。這一場狂風驟雨之后,再次揚帆的群豪更多了一腔豪壯之氣。
船隊靠近唐島時已是日色西斜,李寶為人外粗內細,要遣人先行摸過去探看金營水寨。卓南雁和崔振自告奮勇地請纓,李寶知他二人的本事,卻仍恐他們有失,又令魏勝隨行。三人劃了小艇悄然前行,遠遠地便見無數大船沿岸擁簇。此時落日輝光仍亮,三人在一塊礁巖下系了小舟,潛水前行。這三人都是大好水性,鼓氣起伏,游出好遠,探頭觀望,卻見金人的數百艘戰船宛轉交接,縱橫有致,布成一座厚實的“船城。”
這船城的外圍都是高大厚實的斗艦,船上只有幾個兵卒懶懶地轉悠,瞧那樣子都是無精打采,并不如何留心海上動靜。
魏勝“噗”地吐出一口海水,冷笑道:“他奶奶的,這些金狗懶得要死,竟連水寨也不結。這帶兵的若是在李大總管手下,幾百頓軍棍也挨了!”卓南雁卻搖頭道:“金人只是暫時停泊在此,自然不用水寨。況且,他們雖未結寨,卻擺了一座奇陣。”
“奇陣?”魏勝奇道,“那又管什么屁用?”卓南雁道:“魏將軍,若是你此時揮師進攻,該當從何處突擊?”魏勝眼芒一閃,凝目多時,卻說不出話來。崔振忽地嘆道:“果然是陣法!金狗的船只擺得大有學問,外有高船,內有堅艇,讓人一時摸不到下手之處。”
卓南雁道:“這數百艘船艦初看密不透風,實則疏可走馬,大到斗艦,小至走舸,皆留下了進退海道。最厲害的是鋒芒內斂,四圍成陣,此陣動則能攻,靜則能守,即便是咱們乘黑驟然突襲,也未必能將他們一舉擊潰”他說著不由倒吸了一口寒氣,凝眉道,“怪哉,金人那里難道又有什么能人?巫魔蕭抱珍魔功雖高,卻并不擅長陣法啊?”三人不敢怠慢,急循原路趕回,向李寶稟報詳情。李寶濃眉聳動,仰頭望著暮色沉沉的滄溟發呆,海風呼呼吹來,蕩得他長發亂舞。沉了好久,他才猛地一拍船舷,笑道:“好風!金狗結船成陣,咱們便給他來個火燒赤壁!”
“金狗的船陣頗有講究,大小船道早已布好,”魏勝皺眉道,“況且金狗的船艦都已落帆,咱們又在下風口,難以施展火攻啊。”火攻乃是以弱擊強、以少克多的水戰慣技,但一是要風勢得便,二來便因船帆龐大易燃,須待對手揚帆之時攻擊。此時宋軍全無這兩項便宜,自然難施火攻。
李寶卻“嘿嘿”笑道:“他們落下的帆,咱可以讓他們再升起來;他們結了的陣,咱也可讓他們自己攪亂!”魏勝奇道:“哪有這等美事?”
“自然有!”李寶笑吟吟地望向卓南雁,“雁兒定下的這詐降之計,大有遠見。”卓南雁“呵呵”一笑:“寶叔要火燒赤壁,小侄自然該做這詐降的黃蓋!”群豪計議已定,當下便由卓南雁和崔振等逍遙島群豪為主,配上魏勝等宋軍精銳,運使逍遙島車船,直往唐島而來。
片晌后,便望到了泊在岸邊的大金船隊。群豪的車船駛到近前,大金船艦上巡視的兵卒才呼喝起來,只是聲音依舊沒什么精神。崔振聽那些人都是漢人口音,低聲對卓南雁道:“在船上巡查的都是漢人,女真人不耐風浪,想必早已安歇了。”卓南雁道:“這些漢兵全無士氣,料來對金人也是心含怨憤。”崔振高聲喊話:“咱們是逍遙島的義士,奉島主之命,率七艘車船特來投奔大金天兵。請蕭教主出來一見便知。”
過不多時,蕭抱珍清瘦的身影出現在船陣邊緣的高大斗艦上。崔振忙長笑問候。蕭抱珍見這回崔振竟駕了威武的高大車船前來,頓時大喜,朗聲笑道:“果然是崔兄,快快有請!”
忽見蕭抱珍身側閃出一人,叫道:“慢著,且莫放行!”又向崔振揚聲喝道,“爾等將車船排成一字,次第而來,且在船陣外停泊。”卓南雁聽這人聲音甚是耳熟,心中一動:“這廝是誰,心思好不縝密。”
逍遙島的七艘車船都是上起三層船樓,遠遠望去,甚是雄武,巍巍然魚貫而來,在大金船陣外拋錨停住。
蕭抱珍乘了小艇如風而來,親上車船相迎。卓南雁早已易了裝束容貌,但覷見他來,仍是遠遠避開。崔振照著卓南雁的吩咐,跟蕭抱珍寒暄之后,便即討價還價:“島主吩咐,我逍遙島日后不要封賞,但求島主務必在大金皇帝駕前美,將此島正式賞賜給我家島主。”
“原來這姓文的娘兒們動的是這個心思!”蕭抱珍心頭一寬,拉著崔振的手“哈哈”笑道:“那是自然!文島主順應大勢,鼎力助我大金,日后便想不求封賞,只怕萬歲也不會答應!”
一道高瘦的身影忽自蕭抱珍身后閃出,冷颼颼地望著崔振,喝道:
“你們怎地知道我大軍船舶此處?”遠遠觀望的卓南雁暗自一凜:“原來是刀霸弟子童千波!是了,此人號稱‘寒水刀’,必然精通水性。這座船陣設置奇巧,自然也是天刀門主的路數了。”他不知刀霸仆散騰是否也在金國船隊之中,心中更緊了起來。崔振卻不識得童千波,冷冷瞥了他一眼,只向蕭抱珍大吐苦水:“蕭教主,咱們自逍遙島啟航南下,沿海探訪咱大金水軍所在,一路上可是吃盡了苦頭,今日早上還遭遇了暴風,險些兒葬身海底。你若嫌棄咱們來歷不明,崔某這便告退!”
此次金兵沿海路突襲臨安,領兵主帥乃是大金名將完顏鄭家奴,此人與天刀門主有些交情,仆散騰特遣自己精于水戰的弟子寒水刀童千波趕來相助,并獻上一套精奇水陣。但蕭抱珍跟仆散騰素來不睦,對刀霸這位弟子自然更不放在眼內,當下大咧咧地哼了一聲:“千波,不必杯弓蛇影,少時帶著他們去見過完顏將軍,自有計較。”
崔振又笑道:“蕭教主,咱們可是山野草民,哪敢去見領兵的將軍。
島主早就吩咐了,車船送到后便即趕回,我逍遙島弟子不得卷人宋、金之戰。對了,上次隨教主前來的那些島上兄弟,都回去了嗎?”
金軍一直缺少高明舵手水兵,上次隨蕭抱珍趕來的百余名逍遙島弟子,早被完顏鄭家奴留下,強命操駛船只。蕭抱珍聽得崔振問起,臉色微變,干笑道:“他們遠來是客,留下歇息幾日,原也應該!崔兄此行勞苦,也不要急急便走。”拉著崔振之手,下船登舟。魏勝、卓南雁等幾人都算此次逍遙島的首領,也一同踏上小艇。卓南雁臉上特意抹了油粉,臉型變得凹凸肥胖,加之崔振又纏住蕭抱珍說笑,便也無人留意他。
金國船陣兩側那十余艘軒昂挺闊的斗艦緩緩轉開,讓開通行海道,小艇直駛而入。崔振眼見船陣當中是三艘并連的巨大樓船,料想是金人將帥不耐風浪,故意“哈哈”笑道:“教主,這三座大船怎地還用鐵索連住?”
“此乃我大軍的帥船,自然要與眾不同。”蕭抱珍淡淡一笑,說著眼芒一銳,冷冷地道,“軍營之中規矩挺多,崔兄最好莫要多口亂問。”崔振吐了下舌頭,嘻嘻笑道:“咱早說了是山野鄙夫。”蕭抱珍大袖一拂,道:“請!”
這大帥船共分三層,頭層的船舷也高可兩丈。崔振有意賣弄輕功,運起龍驟步,飄然躍上。蕭抱珍看他身法精妙,不由喝了聲彩,也振衣而上。卓南雁和魏勝等人卻坐著小艇再向前行,爬上帥船旁的另一艘蒙沖戰船。遠遠望去,可以看到崔振和蕭抱珍正談笑著鉆入帥船當中那間高大的船艙,卓南雁暗道:“完顏鄭家奴那廝便在艙內嗎?最好戰事一起,便將這廝一舉擒下。”目光游走,借著暮色,仔細端詳那帥船的各層樓艙。
“你看什么?”遠遠地傳來一聲斷喝,卻是寒水刀童千波也躍上了船頭,灼灼目光直向他逼來。卓南雁心中一震:“這寒水刀心思細密,可別讓他覷破了虛實。”童千波已大步行來,低喝道:“你這廝一上船便東張西望,活得不耐煩了嗎?”他知這批逍遙島的海客是投奔蕭抱珍而來,是以出口老大的不客氣。卓南雁只得“嘿嘿”干笑,往后退去。
魏勝忙踏上一步,笑道:“大人見笑了,這是小人兄弟陳黑兒。不瞞大人,這小子是偷兒出身,自來就是這么一副賊眼珠子。”轉頭對卓南雁喝道,“黑子,他驢球的,你嚇傻了嗎?還不給大人賠罪!”卓南雁索性裝作粗傻賊膩的模樣,“嘻嘻”傻笑著低頭作揖。
“偷兒出身?”童千波的目光仍在他身上刮來刮去,“便不會武功嗎?”聲音一落,刀光暴起,一刀便向卓南雁左臂劈去。魏勝“啊”的一聲,要待阻攔,已然不及。卓南雁何等手眼,一眼便看破童千波只是虛劈自己左臂,這一刀之后自會借勢右轉,狠斬自己右臂。電光石火之間,他心念疾閃:“我此刻乃是逍遙島的豪杰首領,雖通武功,卻又不能太過高明!”眼見刀來,驚叫聲中,索性順勢閃向右側。
“這小子果然武功平平!”童千波自忖這一刀劈實,則可卸下他右首臂膀,刀勢疾頓,刷地收刀人鞘。他再不搭理魏勝等人,轉身下船,登上小艇,親自帶人接管逍遙島的大車船。
過不多時,各車船上的逍遙島群豪都被金兵用小艇接進了船陣,分別安置在各艘大小船只上。卓南雁暗道:“這姓童的果然是個厲害角色!
他將我們分而化之,便是有甚圖謀,一時也施展不開了。”
童千波既已不在船上,他到底松了口氣,跟魏勝和幾名逍遙島弟子在這大戰船上閑逛,卻又遇到幾名逍遙島的水手。這幾人都是先前隨蕭抱珍駕船而來,那時便被拆散了編入各船聽差,見到島上故人,均是又有歡喜,又有牢騷。女真兵卒都經不起風浪,早早入艙安睡,留在甲板上巡視的水手多是漢人,十來個人便聚在一處閑聊。
那座高大的帥船內傳來陣陣絲竹之聲。卓南雁低聲詢問幾名漢兵。
有人撇嘴冷笑道:“完顏大爺好那調調,身邊少不得女人。”一個滿面胡子的漢兵重重哼道:“日他祖宗,都是抓來的漢家好女子”忽聽有人低喝道:“噤聲噤聲!別那么多牢騷。給童大人聽到,可大事不妙!”
樓船下的海道中一艘游艇疾馳而過,船頭挺立之人正是童千波,目光四下掃視,驚得各船巡視的漢兵忙挺直了腰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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