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間,那侍衛一直奉趙祥鶴之命給他送吃送喝,在旁窺伺。卓南雁修煉起來渾渾噩噩,有時候整日不吃不喝地打坐煉氣,有時半夜卻爬起來大吃狂飲。接連數日,他須發不剪不修,蓬頭垢面,衣衫污穢。
那侍衛看他如同瘋子一般,早細細稟報了趙祥鶴。
自七夕之后,大宋朝廷忽又遇到了新的麻煩。皇帝趙構近日不勝其煩,早已無暇追查沈丹顏的死因。趙祥鶴倒得了空暇,聽了那侍衛稟報,一直心底犯疑。這一日清晨,他又再趕來。
淡淡的晨曦下,卻見卓南雁在殿內龍行虎步,繞室疾走,帶得大殿內風聲呼呼,趙祥鶴不由暗自心驚:“這小子當初跟個廢人一般,修習幾日天衣真氣,竟能如此虎躍龍騰!”
卓南雁疾奔片刻之后,又閉目打坐。趙祥鶴一觸他肌膚,卻覺柔韌無比,心中又是一動:“瞧他形貌,絲毫沒有走火入魔之狀,這秘譜可大是值得一煉!”他雖熱衷功名,卻一直鉆研武學不休,一見得天衣真氣這等仙宗神功,早就心癢難奈,只是心性謹慎,強力隱忍多日,此刻這念頭一閃,便再也遏制不住。
眼見那天衣秘譜給卓南雁拋在滿是塵土的地上,趙祥鶴忙小心翼翼地揀起。雖然里面的詞句他早已爛熟于心,此刻卻仍是細細研讀推敲,又對照卓南雁的姿勢,料得他只修煉了前面的四重功法,趙祥鶴暗想:
“瞧來前四重功法決無兇險,我且煉上一煉。這小子正好留著,便給我驗看兇吉!”當下揮手斥退了那侍衛,在殿內盤膝坐好,凝神入靜,依法修習起來。
運功片刻,趙祥鶴變覺遍體舒泰,周身真氣流轉,妙意無盡。他功力何等之高,輕而易舉地便煉罷了前兩重功法,跟著再接再勵,衛煉得了第三重,但覺體內真氣勃發,隱然有龍吟虎嘯之意。
當年卓南雁曾將摩詰老人參悟出的天衣真氣秘訣傳給羅雪亭,但那時羅雪亭親見卓南雁險些走火入魔而亡,對此功法大存畏懼之心,只煉到第二重便即收手,以之療傷,自是平安無事。趙祥鶴的眼界見識本來絲毫不在羅雪亭之下,只是眼見卓南雁修習幾日便效驗如神,不由對這正本秘譜生出極大的信心。
少時真氣九轉,趙祥鶴又煉得了第四重,忽一抬頭,其見卓南雁雙手上翻,如擎天岳,那正是天衣真氣第五重的起勢。趙祥鶴心底一動,想也不想地便也翻掌向天,依著第五重的心法運功接引天地之氣。
卓南雁一直心無旁騖地凝神練功。天衣真氣的第五重心法已是天人合一的高妙境界,卓南雁曾兩次運功至此而走火入魔,此時自是加了百倍的小心,剛覺一股浩然之氣蓬勃而來,便依著“沖而化之”的心法順勢疏導,更謹守“死心不動”之旨,對諸般幻象視若不見。
正自氣息綿綿,忽聽得身旁的趙祥鶴“呵呵”大叫,卓南雁張開雙且,卻見趙祥鶴臉色殷紅駭人,衣襟獵獵地脹了起來。
原來趙祥鶴修習第五重功法片刻之后,便覺氣息鼓蕩,如同大河滔滔,恍惚間只覺整個人都高大起來。眼前幻象迭出,趙祥鶴再也把持不住。早將“死心不動”的總訣和“沖而化之”的心法丟到了九霄云外,卻覺天上地下,唯我獨尊,茫茫蒼穹,盡在腳下。不多時候,他便覺渾身經脈鼓脹難耐,身上蘊了無窮無盡的精力,只想宣泄一番。他長嘯一聲,騰身而起,雙掌翻飛,已將控鶴手施展開來。
卓南雁見他掌風呼呼,激得滿殿窗欞盡數破碎,暗道:“這老賊入魔已深,終究會虛脫而死!”怕給他掌力擊中,緩緩向后退開。趙祥鶴揮掌狂舞,越打越覺憋悶,渾身大氣鼓蕩,胸腹間似要爆裂一般難受。
卓南雁一直深厭趙祥鶴為人,也早盼著他有朝一日惡貫滿盈而人神共誅之,但此刻貼壁而立,見他五官扭曲,頭臉都膨脹開來,想到當日自己也曾深受其苦,不由心下不忍,上前一步,大喝道:“住手!快快凝氣調息!”
趙祥鶴正自煩悶欲死,忽見眼前人影一閃,氣隨心動,飛掌便擊向卓南雁。卓南雁大吃一驚,忙斜身退開。但趙祥鶴掌勢一動,便如長江大河,連綿不絕地直攻過來。卓南雁見他精妙招數層出不窮,又驚又怒,也只得凝神拆解。好在趙祥鶴若癡若狂。只是自顧自地揮灑狂舞,突然大叫一聲,揮掌將殿內一根立柱拍斷,頓時殿頂磚瓦紛落,滿殿塵土飄飛。
卓南雁乘勢突進,陡然扣住了趙祥鶴的雙掌。趙祥鶴神志雖昏,力氣卻大得驚人,驟然一抖,險將卓南雁震翻在地。卓南雁怕他施展絕世掌法,雙掌加力,死死扣住他的脈門。
兩人爭執之際,卓南雁忽覺渾身一熱,腹內的金丹驀然生出一股熱力,自任脈涌上,經雙肩肩井分別灌入雙掌勞宮穴。這本是數日來卓南雁以真氣煉化丹力,早練熟了的行功路徑,此時他全氣拼斗,丹力受了真氣激發,竟獨自循環起來。頃刻間兩股熱力直涌入趙祥鶴的掌心,在趙祥鶴體內轉個圈子,又再涌回。
趙祥鶴體內真氣翻涌,如要炸開般難受,忽給那丹力一引,竟直向卓南雁體內沖來。卓南雁只覺一股沛然難御的真氣隨著熱力源源不絕地向體內涌到,大吃一驚,好在他這幾日煉骨壯脈,經脈大異常人,趙祥鶴內力雖雄,他也能盡數容納。
霎時間趙祥鶴體內的雄渾內氣便如決堤怒濤般涌出。內氣流走一成,他的神志便清醒一分,片刻工夫,趙祥鶴渾身的鼓脹憋悶之感盡去,人也清醒了許多。忽覺自身真氣汩汩流出,他不由大吃一驚,急待收束內氣。但此時他大半真氣全涌入卓南雁體內,卓南雁腹內的金丹受真氣激發,聚氣之效越發顯現出來,吸力越來越大。
趙祥鶴驚駭萬分,奮力疾抖,猛施一招“孤鶴舒翎”此時他情急拼命,這一招使得精妙萬分,左臂真如大鶴之翅,舒翎而起,竟自卓南雁兩掌間穿出,疾向卓南雁咽喉點到。卓南雁忙回掌一圈,電光石火之際,便在咽喉前半尺將他手掌扣住。
便在此刻,卓南雁陡覺體內經絡一熱,頓時渾身僵硬。原來每在他煉氣之時,那金丹便以丹力給他煉骨壯脈,都會引得他身子僵硬片刻。
誰料到不早不晚,偏在這緊要當口發作。“不好!”卓南雁連連叫苦,“這時候煉骨壯脈,可要了老子的命了!”乘著雙掌還有些許知覺,死死扣住了趙祥鶴的雙腕。
此時卓南雁內力雖強,但骨僵脈硬,趙祥鶴卻是內力大衰。兩人都是此強彼弱,一時僵持不下。這情形便如同比拼內功一般,看似平常,實則兇險萬分,且在此緊要關頭,誰也不能收手。
趙祥鶴的全身真氣雖已失去十之六七,又被卓南雁緊緊扣住腕子,但終究勝在雙臂靈便,左掌仍一分一分地向前探去。卓南雁卻骨僵臂澀,一身雄渾真氣難以施展,只得眼睜睜看著趙祥鶴的手指慢慢向自己咽喉抓來。
“只須絞碎這小賊的喉嚨,便能收回真氣!”趙祥鶴猙獰的老臉上淌滿汗水,眼見自己長長的指甲幾乎觸到了卓南雁的脖頸,心頭頓時一陣狂喜,正待施力向前,忽聽殿外有人聲大喝:“卓兄弟,你是在這里嗎?”
人影閃處,一個黑臉大漢疾奔入殿,正是棋癡路吟風。‘哈哈,好兄弟,你果然在這里!”路吟風一眼瞥見卓南雁,又驚又喜,但見兩人僵持之狀。又吃了一驚,大聲道,“喂,你們在做什么,摔跤還是拼命?”大步奔到近前,卻見兩人滿頭大汗,四目灼灼對視。
路吟風雖不明武學,但見趙祥鶴又尖又長的指甲正慢慢抓向卓南雁的咽喉,也覺得不大對勁,喝道:“你這老兒,是哪里來的,快快給我住手!”
趙祥鶴身為大內侍衛統領,皇宮內的嬪妃宦官沒一個不識得他的,偏偏路吟風嗜棋成癡,對棋外之事渾不入眼,威名遠震的“吳山鶴鳴”
在他眼內也不過是個面目可憎的高瘦老頭兒而已。眼見這瘦老頭兒絲毫不理會自己,還眼露兇光,那五指更堪堪湊到了卓南雁的咽喉上,路吟風不由太急,罵道:“兀那老頭兒,快給俺滾開!”揮掌便撥在趙祥鶴臂上。
哪知趙祥鶴紋絲不動,路吟風卻被一股內力震得退了數步。“好家伙!比誰力氣大嗎?”路吟風大叫起來,“賊老頭兒,你不住手,可別怪俺不客氣啦!”又退開兩步,忽地疾奔過來,借勢飛身躍起,一腳狠狠踹在趙祥鶴胸口。
只聽砰然一聲大響,三人齊聲痛呼,各自向后飛去,一起跌倒在地。
“這賊老頭兒,莫不是會妖法?”路吟風撫著腿爬起身來,哼哼卿唧地回頭一瞧,卻見趙祥鶴仰面朝天,七竅流血,不由大吃一驚,“咦,這賊老兒怎地這般模樣?”
“他死了最好!”卓南雁這時也爬起身來,“嘿嘿”笑道,“虧得老兄你來得及時!”路吟風又“咦”了一聲,望著他叫道:“老弟,你臉上怎地直閃紅光?”
適才趙祥鶴跟卓南雁生死相拼,忽被路吟風冒冒失失地一記飛腳踢中前胸,這正是死拼內力的緊要關頭,趙祥鶴武功便再高十倍,也經受不起,霎時間真氣倒撞,五臟盡碎,七竅都噴出血來。
便在同時,卓南雁陡聞轟然一響,體內那縮至米粒大小的金丹燦然一亮,隨即化作道道紅光散入全身經脈。
在金丹消逝的一瞬間,他只覺渾身各處經絡齊齊一跳,那種脹痛僵硬之感也盡散不見。適才雖是命懸一線,但在趙祥鶴數十載內家真氣的鼓蕩激發之下,那神奇金丹終于盡數融入其身,煉骨壯脈也功行圓滿。
此時聽得路吟風一問,他凝目內視,卻見條條經脈紅芒閃閃,較之最初吞食金丹時已粗壯了不止一倍,各處筋絡更是色如黃金,臟腑內紅芒閃耀,再無沉黯之色,料來被金丹滌蕩臟腑后,竟連龍涎丹的殘毒也盡數拔除。
在丹力的九轉運化下,趙祥鶴傳入他體內的異種真氣也被盡數煉化,與他自身真氣水乳交融。讓卓南雁頗覺新奇的是,趙祥鶴這等雄渾真氣撞入自己經脈內,卻無絲毫煩悶之感。
他哪里知道,經得金丹煉骨壯脈,他經脈成倍粗壯,收納真氣之能暴增。
這等經脈吸納真氣之理至關緊要,便如小河淺川,遇雨則滿,但長江大河,則能容納連綿暴雨。當年王沖凝自幼隨異人勤習仙學道法,自身經脈大異常人,自可吸納天表真氣接引的雄渾真氣,但其后輩弟子雖曉“沖凝訣”和“死心訣”仍因稟賦所限,再難煉成他那等境界。
卓南雁知道這等道理一時半會兒也跟路吟風說不清楚。淡淡一笑:
“這老兒乃是一大惡人,恭喜老兄為民除害!老兄習過武嗎,這一腳好大的力道!”
路吟風聽得夸贊,黑臉泛紅,“呵呵”笑道:“老哥我沒學過武,但自幼便氣力足、腳力大,當年上山打柴,曾一腳踢死過一只老狼。這賊老頭再結實,也比不得那只老狼去!”
“噗!”趙祥鶴本來還殘存半口真氣,聽得路吟風拿只老狼跟自己相比,急怒攻心,一口鮮血狂噴而出,蹬了下腿,便再無聲息。
“路老哥話出無心,卻將鶴老兒活活氣死了。”卓南雁暗自苦笑,伸掌在路吟風脈門一搭,察覺他體內氣血并無異狀,料想趙祥鶴的殘余真氣全跟自己相持,受震之后盡數反撞回老兒體內,倒沒傷到路吟風。
卓南雁走到直挺挺的趙祥鶴身前,低嘆一聲:“你這老賊一生作惡,今日也是咎由自取,怪不得旁人!”伸手將趙祥鶴的雙目合上,才轉頭對路吟風道,“老哥,你今日怎地想起來看兄弟啦?”
路吟風愁眉苦臉,道:“你還不知,朝廷里出了大亂子!”
“什么大亂子?”卓南雁“呵呵”一笑,在一張破椅上悠然坐下,“老兄身為棋待詔,卻還為朝廷里的事憂心!”
他經得金丹九轉煉骨壯脈后,又巧借趙祥鶴的大半真氣,已練成了天衣真氣第五重的境界。雖不及沖凝真人當年的傲視宇內,卻也得直窺天元的全新境界,此時談笑舉止,便自然帶著一股說不出的從容博大之氣。
路吟風嘆道:“你說得是,我身為棋待詔,旁的大事原也不必憂心,但這回的事真真就是棋上的亂子!”他說著一拍大腿,“七夕節后的轉日,大金國來了兩位使節,上得紫辰殿,便向趙官家索要淮、漢之地。那是咱大宋江山,趙官家自然不依。那使臣便道,聽說你們宋朝有個太平棋會,他們要會一會咱大宋的棋會高手,若是他們敗了,那淮、漢之地便暫且不要;若是無人勝他,便須將淮、漢之地拱手奉上!”
“有這等事?”卓南雁越聽越奇,暗道,“以幾盤棋局博取數州之地,此事自古皆無。自詡雄才大略的完顏亮怎地如此異想天開?怪不得丹顏身亡,趙構這廝也無暇過問,原來生出了這等太事!”略一沉吟,便問道:“那金使是誰?”
路吟風道:“那使臣名叫余孤天,另有個副使叫施宜生,但大事都是那姓余的定。這姓余的在紫辰殿上大吹法螺,說道他們這回帶來個大金的棋士,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橫掃我大宋棋壇!”
“竟是天小弟!這回余孤天又來耍什么花活了?”卓南雁心中一動,“嘿嘿”笑道,“那金國的棋士是誰?他便再厲害,料也勝不了你們三大棋待詔!”
路吟風苦笑一聲:“那大金棋士姓烏名辰。到了弈棋之時,他伸出雙臂。可嚇了我們一跳,卻見他兩手齊腕而斯,竟是個沒手的人。那余孤天道,每次弈棋,先由烏辰說出棋著,再由他從旁落子!”卓南雁蹙眉道:“這便是怪事了,依落子的差事,找個尋常內侍來辦便成了,何須他堂堂使節來動手?”
“說得正是!只是萬歲素來忌憚金人,對金使的話,半點兒不敢違拗。”路吟風說著一拍大腿,長嘆道,“跟著天殺的怪事便來了!先跟烏辰對陣的是郎瞻民,兩人棋力相當,正是對手,哪知郎瞻民忽在中盤時連出昏著,大敗虧輸。跟著楚仲秀再上,卻在收官時放出大昏著,敗得狼狽不堪!”
卓南雁蹙眉道:“昏著?老兄莫非也是在形勢占優時,自出昏著俗手,敗下陣來?”
“老弟高明!”路吟風黑臉漲得通紅,“這姓余的或是這姓烏的必是個妖人,我跟他兩人坐在一處,便覺渾身不自在。只覺四周給人布了一張看不見的大網,纏得我喘不上氣兒,強撐了幾十手,已是頭昏腦漲他娘的不敗才怪!”
卓南雁暗道:“這是余孤天施的魔功。那烏辰想來只是個棋力高明的棋士,只是完顏亮為了給余孤天施行魔功的借口,竟將烏辰的雙腕斬斷,當真心狠手辣!”蹙眉問道,“郎瞻民和楚仲秀遇上的,也是這等怪相嗎?”
路吟風搖頭道:“老郎一坐下便覺冷氣罩體,到后來更是如墜冰窟。老楚卻不時聽到陣陣鬼怪嘶叫,給攪得心煩意亂。最惱人的,卻是這等稀奇古怪之事也只有跟他們對陣之人覺察得到,紋枰旁觀戰的皇帝宰相、宦官宮女個個不知,咱們是啞巴吃黃連,有苦難。事后趙官家聽了。卻罵我等是推脫罪責,將咱們大加申斥!”
“冷氣罩體、怪網纏身,全是真氣外放之術,鬼怪哭叫想必是洞庭煙橫傳下的魔功,全都不足為奇!”卓南雁淡淡一笑,“這余孤天和烏辰已大勝了三場,怎地不見好就收?”
路吟風不知他說的真氣和魔功到底何指,卻嘆道:“姓余的狂話說得太滿,他早說要連勝五場,咱們二人相繼大敗之后,朝中再也無人敢來應戰。趙官家又急又惱,命我去尋高明棋士,尋不來,便將咱們一股腦地殺頭!這天下若還有人能勝這余孤天的,便只有你老弟了。可這兩日偏偏尋你不到,宮里的人都不知你老弟隱身何處。今早我碰見個侍衛,才知這座冷官內養著一位半瘋半傻的棋士,趕來一瞧,果然是你老弟!”
卓南雁見他滿頭太汗,卻不愿這老實人著急,拂衣而起,道:“走!咱們這便去見趙官家。”路吟風大喜,雖見卓南雁衣杉污穢破損,垢面蓬頭,但路吟風卻是個除了圍棋萬事都不入心之人,當下便喜孜孜地跟他走出殿來。
時已近午,天氣卻陰郁沉黯。兩人大步疾行,途經倚晴閣時,恰見伺候劉貴妃的陳公公正在閣外打轉。驀地瞧見披發垢面的卓南雁,陳公公先是一愣,隨即認出了他來,驚叫道:“卓卓大國手,你您老還”
“我還活著,是嗎?”卓南雁“嘿嘿”一笑,“怎么,不遂你的意啦?”陳公公卻滿面喜色,連連搖頭:”哪里哪里!官家剛剛遣人來尋你,貴妃娘娘正在發脾氣呢!卓大人來得正好,來得正好!”此刻卓南雁身價倍增,陳公公想不起如何稱呼他,竟喚他為卓大人。
聽得卓南雁這便去見趙構,陳公公驚得渾身一抖:“這這可如何使得?卓大人這身打扮別驚了圣駕,還是先去洗漱一下,換件衣裳。”
這些日子卓南雁心如死灰地苦練內功,哪里顧得上儀容打扮,這時他也覺自己滿頭長發披散,幾日也沒洗過一次的臉上短髭橫生,再配上一身被血汗塵垢染得污穢不堪的衣衫,膽小的人半夜里撞見自己,定會嚇得半死。他本也想痛痛快快地洗個熱水澡,但此刻見了陳公公那副嘴臉,卻覺氣往上撞,執意不肯去更衣洗漱。
“趙官家便不怪罪您,回頭也得扒了小人的皮!”陳公公急得痛哭流涕,又是作揖又是下跪,跟著狠劈自己耳光。
卓南雁才冷冷一笑,忽道:“丹顏的尸身在何處?”
“沈丹顫?”陳公公臉色一白,“便在便埋在西城外的紫云湖邊,那可是常百草他們埋的。”
那日萬秀峰和常百草將沈丹顏的死訊報到倚晴閣,劉貴妃著實歡喜了一陣子。陳公公替她細看了沈丹顏的尸身,使命常百草將之胡亂埋在城外紫云湖畔的亂葬崗子。只是沈丹顏死得蹊蹺,陳公公也沒敢細問,此時聽得卓南雁問起,陳公公只當他追究沈丹顏死因,不由心底生寒。
“丹顏姐姐”卓南雁昂起頭來,兩行熱淚刷地滑落,將臉上沖出兩道白痕,“陳公公,你這就派人,將丹顏厚葬了!”
陳公公聽他并無怪罪之意,心頭大喜,忙喚了個小宦官出來,吩咐他取了銀兩,即刻動身。卓南雁道:“吟風兄,請你一同前去,先給丹顏尋個清凈佳處,替小弟了此心愿!”路吟風慨然應允,跟那小宦官快步去了。
仰在熱騰騰的澡盆內,暢洗去滿身的塵垢,卓南雁忽然有一種脫胎換骨之感。
“蒼天,”他仰望著靜室內裊裊升騰的水汽,“我卓南雁已死過幾回,卻又都活了回來”瑞蓮舟會后渾如廢人,又深入大內九重,幾番出生入死的巨大波折后卻又武功盡復,九死余生之后,他的心底有傷痛,有感慨,更有一種歷盡滄桑后波瀾不驚的平靜。
跟著陳公公大步走出,卓南雁已是回復了往昔的奕奕神采。他的步子邁得極穩極實,修為再得躍升之后,他發覺自己的目力和心神都博大恢弘起來,這等修為,似已近于師尊所說的天元境界。
途中展目所及,卻見一花一葉,映在眼中都是那樣的明亮靈動,仰望灰溟溟的蒼天,竟也覺浩渺無際。遠天浮云、大地草木都躍動著勃勃生機,交織成一道看不見的激流,將他心底洗得一片清朗明徹。
趙構正在風華殿內唉聲嘆氣,太子趙瑗和湯思退也是愁眉不展。
忽見陳公公帶了卓南雁進殿,趙構不由一陣太喜,竟破例賜了座,卻又有些疑惑。戰戰兢兢地道:“卓愛卿,你當真能勝得那烏辰和余孤天?你有幾分把握?”
卓南雁穩穩坐下,道:“十成把握!”趙構雙目一亮,他親見卓南雁在對棋癡的嘔血局中反敗為勝,頗覺這氣度沉穩的少年有一股神奇之氣,聽了他胸有成竹的四字應答,心頭一陣狂喜。
“只是草民有一事相求,”卓南雁在椅子上款款躬身,“陛下恩準,草民才能上陣!”趙構將手一擺,慨然道:“別說一事,便是二十件也準了。愛卿只管說!”卓南雁道:“只求官家將紫金芝賜給草民!”
“紫金芝!”趙構的臉色登時一僵。當日卓南雁便因貿然討要紫金芝而遭他重罰,此刻卓南雁舊事重提,頗有輕藐君威之嫌。湯思退覷見趙構神色,忙厲聲怒喝:“大膽卓南雁,你膽敢”
“好!”趙構忽地將手一擺,將湯思逼的話硬生生截住,“你勝了之后,便賜給你!”卓南雁又一躬身,淡淡道:“多謝陛下,草民此刻便想拿到紫金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