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才她穴道被點,但神識清楚,龍夢嬋施展媚功,肆意挑逗,卓南雁痛飲毒酒,乃至風滿樓來到,以箏音困住二人諸般驚險情形,她都聽得一清二楚。本來她對卓南雁恨之入骨,但看到卓南雁為了自己甘冒奇險,芳心內百轉千回,對他的滿腔怨恨漸漸弱了,淡了,散了
卓南雁癡癡地凝望著她的雙眸,也覺心底發熱,燕京情熱的一幕幕在心底閃過。他忽然覺得,無論何時,只要看到完顏婷,就會被她火焰般灼熱的真情融化。一股熱浪忽自心底騰起,他不管不顧地怒張雙臂,一把將她擁入懷中。完顏婷嚶嚀一聲嬌呼,想推開他,但心底卻響起卓南雁豪邁無比的笑聲:“為了婷兒,莫說是兩杯毒酒,便是刀山火海,我也隨你前去!”霎時她只覺嬌軀酸軟無力,心底更是如醉如癡。
“為什么會有宋金之戰?為何他偏偏是個宋人?為何自己與他只能一次次地擦肩而過蒼天背后,真的有個‘緣’在那里漠然地左右一切嗎?”道道熱焰自他雙臂間傳來,將她整個人都烘暖了,燒軟了,融化了。
她忽然發覺,自己對他那刻骨的恨,其實本就是刻骨的愛。
卓南雁忽然想起什么,自懷中取出玉釵,要給她插好,但輕撫著她蓬松的秀發,卻不知如何下手。完顏婷心底甜蜜,媚目流波地橫他一眼,自將云鬢綰好,側過來候著他。卓南雁笑吟吟地才將玉釵別入發髻中,卻驀地發出一聲痛哼,手按丹田,緩緩坐在榻上。完顏婷見他痛楚得臉上肌肉扭曲,不由驚叫道:“你你怎么了?”卓南雁額頭上沁滿了豆粒大的汗珠,苦笑道:“毒酒,是毒酒。龍夢嬋終究是害了我!”
完顏婷陡覺渾身一寒,顫聲道:“是龍涎丹!”
卓南雁飲下的“藍橋風月”中,被龍夢嬋偷下了媚藥和一顆龍涎丹,這兩味藥都不是尋常毒物,以龍驤樓的百驗針都無法測出。好在那媚藥適才藥力已然發揮,又經卓南雁運功催逼和冷水澆頭,已無大害。最要命的卻是龍涎丹。卓南雁體內本已蘊有這種奇毒,這一枚龍涎丹滲入經脈后,使他的毒發之期驟然縮短,又被風滿樓和龍夢嬋各以魔功媚術一番折磨,這時終于發作。
“怎地是龍涎丹?”卓南雁卻不知其中緣由,但此時腹痛如絞,聽得完顏婷的語,登時想到龍涎丹發作后的慘狀,“果然是這龍涎丹的藥力發作了!”一念及此,霎時間渾身燥熱無比,似乎五臟六腑都燃燒起來。
這龍涎丹藥性奇特,似毒非毒。藥性未發時能補益服藥之人的氣血經脈,但藥性發作之時,便會依服藥之人的經脈特性而將其補到極致。尋常之人全是體性偏寒,便會覺得陰冷難耐,如當日的南宮溟修習的是陰寒掌力,更會又渴又冷,只想飲吸血髓求生。卓南雁的內功卻是陽剛一脈,登時被藥力“補”得燥熱難熬。
“水水!”卓南雁猛地掙扎起身,狂飲罐內清水。但冷水入喉,體內煩熱卻絲毫不減,卓南雁仰頭大叫,幾把便將錦袍扯開,露出精壯的肌肉。當日南宮溟只是尋常劑量的毒性到時發作,便痛苦不堪,這時卓南雁卻是被誘服下多一倍的藥量,藥性發作之猛,遠勝南宮溟。
完顏婷忽然呆住了。她雖知卓南雁早晚有一日會體內毒發,卻從未料到這一刻竟會是她親手促成,這么快地在她眼前突現。她怔怔地盯住他,芳心內又痛又憐,霎時間眼前模糊一片,一個聲音在心底只是喊:“我要殺了他嗎?我要殺了他嗎?”卓南雁赤著上身在屋內狂喊縱躍,呼呼兩掌,將那矮桌打得碎裂成片。他卻仍覺汗出如漿,只想使力發泄一番,嘶吼聲中,雙掌揮舞,“六陽斷玉掌”、“龍虎玄機掌”諸般精妙武學信手使出。
幾根殘燭登時被他剛猛的掌風撲滅,屋內漆黑一片。完顏婷又痛又驚,一步步地退開,惶然悄立屋角。卓南雁揮舞片刻,只覺渾身的熱血都要沸騰起來,他自知這樣狂舞,實如飲鴻止渴,非但會精疲力竭,更會促使藥性猛烈發作,大叫聲中,當機立斷地連點自己幾處要穴,仰面栽倒在地。
屋內只剩下他痛苦的喘息,那一聲聲的低喘便似一把把尖刀,在完顏婷的心頭刮過。她燃亮了一根殘燭,走到卓南雁身前,緩緩俯下身來。淡紅的燭光下,眼見他臉上已淌滿汗水,額頭青筋突突暴跳,完顏婷只覺自己的心被一只看不見的怪手擻緊了,大把大把地揉搓著。
“婷兒”卓南雁的眼中閃著一層紅芒,不知是紅燭照的,還是眼泛血絲,沙啞著嗓子道,“求你走吧!”
完顏婷簌地一震,頗聲道:“什么?”卓南雁大口喘息,緩緩道:“我見過龍須毒性發作之狀,我不想讓你看見我變成這半人半鬼的樣子”他這時雖是要穴被點,但全身經脈扭曲鼓脹之感絲毫不減,每說一字都覺得費力萬分。完顏婷驀地發覺眼前的卓南雁漸漸模糊,一片一片的紅光在潮濕的睫毛前跳耀,芳心仿佛被湍流大浪沖蕩夾裹,載浮載沉。
“你走啊!”卓南雁嘶聲大吼,臉上青筋瞬間鼓脹開來,嘶啞的聲音近乎哀求,“走吧”
“我不走!”完顏婷再也忍耐不住,嚶的一聲,險些哭出聲來。她緩緩俯下身來,卻見卓南雁上身衣襟裂開,那紋著青龍的健壯肌肉突突微顏。她伸出玉手,輕撫著他火熱的肌膚,撫到肩頭時,卻覺手下摸到了一處凹凸的傷疤。完顏婷的芳心一陣收縮,猛地想到當年在芮王府兩人鬧別扭時,自己一時發狠,將他肩頭咬破。
一股酸楚委屈的味道陡地升到了鼻尖,珠淚潸然而出。”他騙過我,但許多事他也是毫無自主之力,跟我一樣,他也是大浪中的一葉小舟。”她忽然想起,正是眼前這個男人一次次奮不顧身地救護自己,不論何時,只要自己有危,這個男人便會瘋了一樣地沖上前來。燕京山道中遇到蕭裕刺客,他奮力搶上;王府驚變后,也是他奮不顧身地帶著自己浴血逃出;皇宮大內中為了自己力抗皇帝;那日更在酒樓中為救自己再戰刀霸
卓南雁忽地喘息著笑道:“你不走那你便殺了我!”他直視著完顏婷淚盈盈的滿是驚詫的美目,一字字地道,“我騙過你,今生今世,也無法補償索性便求你斬我一刀”
“你、你”完顏婷忽覺嗓子里被一股騰起來的熱氣噎住了,決堤般洶涌奔流的淚水幾乎讓她看不清這張臉。她驀地拔出了腰間短刀,猛然撲上去,揮刀便向他臉上砍去。
青光疾閃,短刀擦著卓南雁的臉頰重重斬在地上。卓南雁一愣之間,卻見完顏婷提刀又斬。寒凜凜的鋼刀一次次地貼頰而過,地上的軟席被砍透了,再剁向席下的青磚,砍得青磚碎裂進飛,又斫入磚下黑土。
“殺了你這渾小子!殺了你這渾小子!”完顏婷口中只喊著這一句話,滿腔的無奈、傷痛和惆悵,全化入刀中,一刀刀地砍下。紛飛的刀光和四濺的土屑中,卓南雁忽覺臉上一濕,她的淚水已滴到了自己臉頰上。
鏘然一響,短刀遠遠迸出,完顏婷才猛地停下,嬌軀簌簌發抖。兩根殘燭快燒到盡頭了,火苗竟也簌簌地抖起來,映得完顏婷那張嬌艷的面孔陣陣恍惚。迷蒙的光影中,她癡癡地俯視著他,串串清淚如飛泉,如疾雨,傾灑而下。那淚珠打在卓南雁臉上,還帶著溫熱,但隨即便騰起一絲絲的涼,侵到他骨子里得涼。
“婷兒”他心內一陣酸痛,想說什么,陡覺渾身臟腑撕心裂肺般地一陣絞痛,大叫了一聲,再也說不出什么,眼前一陣模糊迷離。
“你不想給你父王報仇了?要給你父王報仇,就得讓余孤天贏得萬歲青睞,這就先得將龍蛇變漂漂亮亮地干好!而要施行龍蛇變,就得除去卓南雁!”龍夢嬋昨晚的聲音此刻忽然又在完顏婷心底響起,便如靜夜戰鼓聲驚心動魄。她窈窕的身子抖得更厲害,像狂風中簌簌搖蕩的梅花,口中喃喃地道:“我不能我不能”她忽然閉住口,拼力咬住嘴唇,跟心底那個回蕩不休的聲音頑抗。鉆心般的劇痛開始侵入卓南雁的頭腦,若非要穴被點,此刻他說不定就會撞頭翻滾。”我要死了嗎?”他喘息著張大雙目,好想看仔細眼前的玉人,但覺眼前的一切都在慢慢模糊,那張梨花帶雨的玉容漸漸變成一片迷蒙的白。
忽然之間,卓南雁只覺懷中一片溫熱,一個香軟柔膩的身子將他緊緊擁住。混沌之中,鼻端傳來無比熟悉的幽香,跟著一雙頗抖的香唇印上了他的口。”是婷兒!”卓南雁心底一陣發熱,完顏婷帶來的醉人馨香將他身上的劇痛抵消不少。他覺出她柔軟的櫻唇有些苦澀,想必是她的淚水流到了唇內。他很想將她緊緊抱住,但全身除了口舌都絲毫動彈不得,便只有拼力地吮吸那滾燙的唇瓣。突覺口中一片清涼,也不知完顏婷把什么東西度入了他口內。那股清涼霎時便被她柔軟的香舌送入喉內,跟著卓南雁體內酥麻陣陣,蕩起一陣又一陣的涼爽之感,迷迷茫茫得如同身入云端。
懷中的完顏婷忽然變得酥軟如棉,她那緊抱著他的雙臂卻箍得更牢。她的吻也陡然重了,似是發了狠拼了命一般地吸著他,咬著他。卓南雁只覺緊壓在身上的玉體滾燙無比,熱香四溢,恍然間他便似撞入一個柔美香艷的美夢中。那股清涼感覺愈發膨脹,同時頭腦漸漸昏沉,讓他再也支撐不住,竟沉沉睡去。混沌迷蒙中,只有那個香軟的美夢還在繼續,他依稀覺得無數雪白的妖燒的香花在眼前綻放,那樣嫵媚,那樣圣潔。這些花兒還會唱歌,只是歌聲低緩輕柔,聽來幽怨纏綿。他的口唇間也不時傳來陣陣溫暖,有時甜蜜,有時苦澀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遠處陣陣雞鳴,卓南雁才張開眼來,只見一縷稀薄的晨暉已斜穿進屋,原來天色早已大亮,而完顏婷卻已不在身邊。他緩緩坐起,卻覺體內真氣順暢,再無絲毫痛楚,心內登時涌起一股熱流:“原來婷兒給了我解藥!”眼前還飄浮著那些嬌艷的鮮花和迷人的香氣,那個凄美的夢還揮之不去地在腦際縈繞。他忽覺口角一陣咸苦,才知下唇破了道小口。想到昨晚蒙眬之際,完顏婷情熱如火的熱吻,他心頭不禁怦怦亂跳,轉頭大喊:“婷兒,婷兒,你在哪里?”空蕩蕩的屋內卻沒有回應。猛一回頭,卻見那歪斜的屏風上用短刀刻著兩個大字:保重!
字跡略顯娟秀,正是完顏婷的筆跡,只是一橫一豎,都刻得極深極重,似乎她滿腔的愛戀、惆悵、迷惘和纏綿,都化入了這深深的兩字刀刻之中。卓南雁立在屏風之前,凝視著那兩個字,忽然間就怔住了。
一縷晨風穿堂而人,卓南雁只覺胸口一涼,才看到胸前衣襟已濕了大片,想到昨晚她曾緊偎在自己懷中,心底更是一陣難過,“原來婷兒在我懷中曾痛哭了半晚!”他心內忽地一熱,便想循蹤去追尋她,但茫然跨出兩步,忽又想:“她不辭而別,終究是不肯再見我。在她心底,只怕還是要跟天小弟在一起。”一念及此,他心底酸痛難忍,猛然轉身,雙掌緊緊攥住完顏婷刻字的那道屏風,身子突突發抖。忽聽“格格”聲響,那屏風禁不住他澎湃的內力灌注,竟然碎裂成片,簌簌散落。
卓南雁悵然走出這座深谷荒宅,卻見滿山寂然,朝陽隱在濃云深處,不肯露面。卓南雁這才想到金鯉初會昨日初戰,今日只怕會如火如茶,心內憂急忽起,忙疾步趕出。龍夢嬋曾費盡心思地讓他輾轉入谷,其實這地方離南屏山并不遠。卓南雁出得谷來,在道旁一處面店匆匆吃了飯食,辨明方位,便往南屏山趕去。
趕到南屏山時,卻見天色愈發陰晦起來,灰溟溟的天空上云腳低垂,一派陰暗之色,但擂臺下卻喊聲震天,群情激昂。卓南雁尋到了莫愁和方殘歌,低問戰況如何。
“你老兄可來啦,見到你的公主小情人了嗎?”莫愁眼見卓南雁神色略窘,興致大起,著實取笑了他幾句,才苦笑道:“昨日砍殺一場,傷了六個,死了十七個!”卓南雁驚道:“死的卻比傷的還多?”
莫愁嘆道:“有算陳年舊賬的,有了結新積大怨的,還有幫派中勾心斗角趁機窩里反的對了,昆侖派掌門寧自隆連勝四場,卻被石鏡道長戳了一指,敗下臺去。石老道在天地賭局中和雷震掌門積下新仇,曾上臺叫罵了一番,雷震居然未曾應戰。他媽的,這些江湖仇殺往日里還要避開官府,這回倒可堂而皇之地在此殺人不償命!當真厲害得緊、熱鬧得緊!”
卓南雁心內暗嘆:“秦檜老賊和余孤天蓄意攪亂江南武林,這一番仇殺下來,大宋英豪更加離心離德,哪一年才得四海歸心!”抬頭卻見臺上兩人激戰正酣,一人是個紅面和尚,招式威猛,拳掌間蕩起的勁風激得臺上旌旗呼呼飛蕩。跟他對戰那人身法輕靈,掌勢悄無聲息,卻是方殘歌。
莫愁低聲道:“打了一整日,能連勝五場的只有青城派石鏡,和我那幫主老爹兩位。小桔子,你那大伯掌門唐千手怎地還沒露面?”唐晚菊面色一窘,低嘆道:“大伯性子縝密,不到最后一刻,決不登臺。嘿嘿,慚愧,小弟誓不登臺,大伯回頭定會怪我!”
“唐大伯若不出手,方老三便有戲!”莫愁瞥了眼擂臺,又道,“這方老三代雄獅堂出戰,已連勝三陣。跟他對陣的這禿驢大號紫花和尚,有名的不守清規戒律的花和尚,武功卻硬得很,前幾年創了個‘大歡喜門’,要做開宗立派的大宗師”他話未說完,忽見臺上紫花和尚狂嘯一聲,揉身直進,“呼、呼、呼”連環三拳奮勇擊出。這三拳直來直去,全無花哨,但拳勢剛猛絕倫,伴著震雷般的虎吼,當真聲勢驚人。方殘歌似是不敢直櫻其鋒,每接一拳,便退一步,三拳之后,疾退三步,竟已到了擂臺邊緣。紫花和尚精神大振,兩臂齊搖,如雙龍出海般暴吐而出,功力灌注,只想將方殘歌震下擂臺。
莫愁眼見方殘歌勢危,忍不住“哎喲”了一聲。猛聽得方殘歌振聲清嘯,身形暴進,雙掌針鋒相對地迎上。他適才一直示弱,其實等的便是紫花和尚這一招。紫花和尚連出三拳,看似虎虎生威,實則氣勢已竭。方殘歌這一掌卻是蓄勢而發,猛如怒洪決堤,正將殘金缺玉拳的剛烈之氣發揮到了極致。四掌相交,紫花和尚驀地慘哼一聲,猶如斷線風箏般倒飛而起,遠遠跌到擂臺一角。他武功不俗,忙又挺身躍起,但強撐著站起,卻哇地吐出一口鮮血。方殘歌笑吟吟地一拱手:“紫花大師,承讓了!”紫花和尚的紅臉這時淡如金紙,緊閉口唇不敢語,轉身奔下擂臺。
雄獅堂領袖江南武林多年,根基極盛,方殘歌這一戰又勝得干凈利落,霎時叫好喝彩之聲此起彼伏。方殘歌傲然挺立臺上,四下拱手致意。萬秀峰朗聲高叫:“方少俠連勝四場,還有哪位英雄上臺比試?”
群豪都知方殘歌身負絕學,懾于雄獅堂的名聲,本就不敢上臺;偶有幾個高手本要一試身手,但瞧見強悍如紫花和尚都在他手下大敗,也不由心下折服,均想:“好歹還剩下一個名額,何必跟他雄獅堂強爭?”方殘歌白衣臨風,傲立臺上多時,卻無人敢登臺一搏。
萬秀峰哈哈笑道:“看來殘歌老弟今日是獨占鰲頭啦,天下英雄,竟無人敢來上前爭鋒。當真羨慕死老哥啦!”他這話說得嘻嘻哈哈,實則暗藏機詐,臺下不少豪杰聽了,均有些心頭火起,躍躍欲試。
忽聽一道沙啞的笑聲遙遙傳來:“是誰這么大的風頭,嚇住了天下英雄?”這聲音便如在眾人身前談笑一般自若隨意,但群豪卻全聽得真真切切,抬頭看時,卻不見人蹤。萬秀峰卻搶上兩步,眼望西首,揚聲道:“是師尊到了嗎?”只聞蹄聲響亮,眾人轉頭望去,才見百十號錦衣鐵衛縱馬自山道西首奔來。那百匹駿馬均是神駿高大,鞍飾華貴,而馬上的鐵衛竟也是一般得身量,一般得魁梧。遠遠望去,當真整齊劃一,氣勢渾然。眾鐵衛群星捧月般簇擁著當先一個綠袍老者。這綠袍老者搶在一群黑衣鐵衛之前,更顯氣度非凡,猶似大片黑石中托出一塊綠玉。這人自然便是格天社的大首領、勢壓黑白兩道的武林宗師“吳山鶴鳴”趙祥鶴了。
萬秀峰忙在臺上躬身,高叫道:“參見大人!”山谷中分散四處的格天社眾鐵衛驀地全變得釘子一般筆直,齊聲大喝:“參見大人!”聲音齊刷刷地爆出,雷震一般在山谷中轟鳴不已。群豪都唬得一驚。
莫愁忍不住冷笑一聲:“他姥姥的,趙祥鶴架子倒蠻大!”卓南雁凝望趙祥鶴鐵板一塊的冷硬臉孔,想到他在太子趙瑗身前滿面餡媚之狀,暗自嘆息:“趙祥鶴這老賊的臉孔可是多變得很!”
眾鐵衛擁著趙祥鶴瞬間縱馬奔到臺下。早縱下臺來的萬秀峰誠惶誠恐地迎上趙樣鶴,低聲耳語幾句。趙祥鶴帶著幾人緩步踏上擂臺,在臺側早備好的大椅上坐了,斜睨了一眼兀自挺胸傲立的方殘歌,回頭笑道:“殘風,你們的事正可在此了上一了!”
趙祥鶴身后倏地轉出一個身著華服的中年漢子,躬身笑道:“趙大人說得是,今日天下英雄齊到,正可給我雄獅堂作個評判!”這人頭頂微禿,赫然竟是雄獅堂的大弟子翁殘風。適才他縮身在趙祥鶴身后,絲毫不顯,這時挺身而出,登時現出一股凜然生威的不俗氣勢。
“大師兄!”方殘歌卻大吃一驚。除了四師弟何殘雪留守雄獅堂,他和兩位師兄聯袂進京,但翁殘風自一入京師,便即行蹤詭秘,忽隱忽現。自昨日金鯉初會打擂之始,他便一直隱而不見,方殘歌只得孤身上臺苦斗,可萬料不到翁殘風竟會隨同趙祥鶴一同現身。
翁殘風仰頭干笑兩聲:“虧你還認得我這個師兄!你唯我獨尊多年,便連師尊也不放在眼內。雄獅堂的弟子只知有你方老三,還有誰識得我這個大師兄?”方殘歌眉頭微皺,才知他仍是惦記那掌門之位,沉聲道:“咱們門內之事,可否私下再談?”翁殘風搖頭道:“不成!師尊尸骨未寒,你便與殺師嫌兇卓南雁和他的死黨莫愁、唐晚菊等人混在一處。今日當著天下英雄的面,須得給我雄獅堂和師尊在天之靈一個交代!”
他聲音響亮,臺下群豪聽個滿耳。卓南雁也還罷了,莫愁卻忍不住反唇相譏,大罵道:“你姥姥的翁老頭兒,你自甘墮落,跟格天社攪到一處,反誣卓南雁和本公子一口,當真恬不知恥,不堪入耳,臭不可聞,弱不禁風”江湖中人都知格天社素來視雄獅堂為眼中釘,而翁殘風此時隨趙祥鶴上臺,分明是已然暗中投靠格天社,大多數的血性漢子均卑鄙翁殘風的行徑,聽了莫愁的東拉西扯,忍不住齊聲大笑起哄。
翁殘風聽得笑聲,老臉微紅,卻只作不聞。方殘歌揚眉道:“大師兄,你到底要怎樣?”翁殘風冷冷道:“我今日要為我雄獅堂清理門戶!”清理門戶便是武林幫派中的掌門或是師長將作惡多端的門徒廢除武功,革除門墻,乃是一門之內最為嚴厲不過的刑罰。
臺下群豪聽了這話,登時轟然一亂,議論四起。雄獅堂來參戰的百余弟子更是心下茫然,不知所措。方殘歌卻是面色慘變,沉聲道:“今日這是金鯉初會,可也由不得你來此清理門戶!”
“怎地由不得?”萬秀峰忽地踏上一步,笑道,“金鯉初會的比武較技,不分門派出身,翁兄要怎樣便怎樣!不過翁兄若是勝了,還須再過四場,才算雄獅堂奏凱!”方殘歌怒道:“若是我勝了呢?”萬秀峰面色一窘,隨即笑道:“那么方兄連過五關,也算雄獅堂在武宗六脈中獨占一席!余下之事,便是貴派門戶內的事了。”話里話外,仍是暗指方殘歌遲早有一日會被翁殘風革除門墻的。
“好極,好極!”方殘歌卻仰頭大笑,“師尊,您老人家當真神機妙算,今日果然有奸賊跳了出來。翁殘風,動手吧!”翁殘風面色一變,暗道:“聽這小子語,難道師父還沒死?”正自驚疑,身后忽地傳來趙祥鶴四平八穩的聲音:“殘風,愣著作甚,是不是還在顧念同門情誼?”
翁殘風精神一振:“有趙大人給我撐腰,便是那老偏心鬼沒死,也奈何我不得。今日斬了這小子,非但能一舉奪下掌門之位,更可得到趙大人青睞,在格天社混個一官半職。”想到得意之處,心頭發熱,但臉上卻還是順著趙祥鶴的話,撐出一副感傷之色,眼望方殘歌嘆道:“師弟,你癡迷不悟,可也怪不得為兄了!”話聲未絕,雙掌斜分,殘金缺玉拳的“江山如畫”陡然施出,飛襲方殘歌的兩肋。掌到中途,陡變為“山河破碎”,掌影如碎石天降,四面八方地向方殘歌罩來。
方殘歌見他一上來便以雄獅堂的絕學痛下殺手,悲怒之情更增,雙拳橫封,一招“金戈鐵馬”劈頭迎上。兩人拳掌交擊,翁殘風巋然不動,方殘歌卻斜退三步。原來翁殘風入門最久,功力本就稍強,而方殘歌激戰四場,氣力已衰,這般硬較掌力,翁殘風自是略占上風。
臺上臺下的格天杜眾鐵衛顯是早已得了吩咐,見到翁殘風一招擊退方殘歌,登時轟然喝彩。方殘歌臉色陡紅,身子一彈,疾撲而上,右掌旋轉削來,左掌筆直射出。這兩掌曲者盤旋如龍,直者如烈馬沖騰,激憤之下,殘金缺玉拳的剛猛雄勁之力已展到極致。翁殘風心底暗喜:“你這小子的武功本是強在騰挪靈動,這般跟老子硬碰硬,當真再好不過!”當下拳鋒陡斂,只守不攻。兩人同門多年,相互間早已熟悉無比,此時拼力相斗,攻如驚瀾狂起,守如鐵索橫江,精彩紛呈,看得人眼花繚亂。臺下群豪大半瞧不起翁殘風的為人,眼見方殘歌身如飛星掣電般地繞著翁殘風疾轉,將對手守御的圈子壓得越來越小,均覺興高采烈,喝彩打氣之聲高響不絕。
卓南雁卻蹙起眉頭,暗道:“方殘歌這般狂攻,大耗內力,正落入翁殘風的算計內!”忙聚音成線,遙遙送出,傳聲道:“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你這是以己之短,攻敵之長!”
方殘歌這一輪奮力疾攻,雖然穩占上風,但也覺出翁殘風拳上反擊之力漸強,聽得卓南雁的傳音,登時心頭一凜:“此戰事關重大,我可不能意氣用事!”氣隨意轉,攻勢霍然一頓。翁殘風暗喜:“這小子已是強弩之末,看你還能撐到何時?”左掌成爪,“只手擎天”陡地扣向方殘歌胸前膻中穴,拳勢暴漲,由守轉攻。
“思盡波濤,悲滿潭壑。煙歸八表,終為野塵!”方殘歌驀地振聲長吟,拳法霍地變為“千古風流。”他念的是鮑照的《登大雷岸與妹書》,這兩句辭意沉郁,隱蘊悲思,正與他心境相合。高吟聲中,方殘歌掌上招式化作“長波天合”蕩開翁殘風的鐵爪,跟著“舳艫千里”化剛為柔,綿綿攻到。此時他心氣一平,武功上的靈氣登顯,拳掌間已暗臺羅門“寓至剛于至柔”的武學至理。再斗數合,饒是翁殘風鋒芒畢露,但左突右沖之下,仍覺優勢漸失。翁殘風又驚又怒:“若不是這老兒偏心,將絕學都傳給了他,我又怎地勝不過這小子?”他口中厲喝連連,聲勢驚人,但方殘歌拳上黏力漸增,借力打力,抽絲剝繭一般將他緊緊纏住。
兩人繞臺疾轉,方殘歌的拳勁一圈圈地縮小,翁殘風額頭已是汗水涔涔,偏偏越急越是掙脫不得。卓南雁眼見這時方殘歌已是穩占上風,才長出一口氣。斜眼看趙祥鶴時,卻見他雙眸微垂,似乎對臺上的激戰全不在意,卓南雁暗道:“這是堂堂正正的比武較量,翁殘風雖然不敵,趙祥鶴這老兒也終究不能明著動手相幫!”
一念未了,忽聽臺上二人齊聲大喝,貼身激戰的兩道身影倏忽分開。方殘歌踉蹌退出數步,手撫肩頭,怒道:“你使暗器傷人?”說話間肩頭已是鮮血迸流。翁殘風嘿嘿冷笑:“這金鯉初會上可沒說不能施展暗器!”方殘歌驚怒交集,正想奮力再上,忽覺左肩麻癢,半邊身子竟難提起內勁。他怒喝道:“毒針,是唐門毒針!”
_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