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廬山之時,卓南雁的棋藝已然盡得施屠龍真傳,雖是火候未到,棋力已得施屠龍之七分。哪知今日重逢,卓南雁卻忽覺師尊的棋風驟變,行棋落子之間有一股讓他前所未見的平和之“氣。”這股氣看似柔和,卻又蘊含著難得凌厲,讓他捉摸不透。卓南雁在燕京時曾跟龍驤樓主完顏亨、易絕邵穎達手談多次,可說棋藝大進,但這時跟施屠龍弈棋,仍覺束手束腳。
弈至三十多著時,卓南雁便覺先手已失,忍不住抬頭望著施屠龍道:“師父,您這回棋上氣象怎地如此恢弘?”他琢磨了良久,才吐出“恢弘”二字。施屠龍眼內耀著逼人的鋒芒,緊緊盯著棋盤,卻只“嗯”了一聲,并不多,拈起一枚黑子輕飄飄地在白棋中腹一點。
卓南雁暗自奇怪:“師尊往日行棋,都是談笑風生,自在灑脫,今晚怎地如此沉迷,倒似我適才體悟劍法一般!”細品施屠龍點落的一子,登時心頭微凜,“這一手舉重若輕,神妙非凡,頗有百煉鋼成繞指柔的氣韻!”不敢多,竭力苦思多時,才小心翼翼地補了一手。
短檠燈焰飄搖,師徒倆都不多,凝神對弈。這一局棋弈到中盤,卓南雁便推枰認輸。“師父,這棋過癮!”卓南雁輸了棋,卻覺大是酣暢,“您竟似在全力經營中腹,氣勢磅礴,讓弟子大開眼界!”
“這也是我剛剛悟出來的,”施屠龍老眼內的鋒芒忽吞忽吐,道,“便在修老說出令尊補天劍法的劍理之時,我也悟出了一番棋理!”卓南雁揚眉道:“棋理?爹爹的補天劍法是以易理入劍,師父您這棋理,莫非也是以易理入棋?”
“正是!”施屠龍將手一拍,挺身而起,昂然道,“圍棋三百六十一路,除去天元一點,恰合三百六十周天之數。周路七十二,對應一年七十二侯。紋枰一分為四,以應四象。棋分黑白,如分陰陽。這些你都是早就知道的”卓南雁道:“正是!棋道本就與易理一般,上應天象,變幻無方。”
“說得好!”施屠龍清清嗓子,踱出幾步,幽幽地道,“本門棋路得自道家,與忘憂劍法相類,講究避實就虛、應機而動,雖然輕靈飄逸,終究氣象不開闊。我今日得聞‘乾、變、復、和’這補天四義,忽然間便似醍醐灌頂,豁然開朗。棋道本就是易道,要體悟天地變化之道,領會陰陽消長之理,求的當是一種太和之境!”
“太和之境?怪不得今日師父的棋氣象弘大!”卓南廂也覺眼前一亮,喃喃道,“不錯!棋道,易理,劍法,到了頂尖境界,都是相通的。但師父所說的棋中太和,又是怎生一番模樣?”
施屠龍拈起一枚棋子,深深凝視,道:“什么是太和之境?天地生生不息,宇宙萬物各盡其性,各得其所,才是一個‘和’字!”說著舉起那棋子、朗聲道,“人生天地間,能各盡其性,各得其所,是為太和,棋亦如此。每個棋子,每一步棋,都應當各盡其能,各得其所!”卓南雁雙目灼灼:“這正如同補天劍法的絕頂境界,每一劍都在太和之境!師父這棋不如叫做補天弈!”
“就叫補天弈!也可告慰卓教主的在天之靈。”施屠龍拈髯微笑,“補天弈重在氣勢,每一子都在應機造勢,順勢而化,發揮最大的威力。棋棋相濟相成,便是一種通行無滯的太和之勢!”卓南雁若有所悟,卻又覺眼前一片混沌,喃喃道:“棋棋相濟相成太和之勢,那是怎樣一種境界?”
“俗語道,金邊銀角石肚子。但要營造出大哉乾元的太和棋勢,便需向中腹著眼!”施屠龍的眉峰緊蹙,將棋子隨手打在天元上。“向中腹著眼?”卓南雁忽覺眼前一片開闊,眸子里閃著孩童般的驚喜光芒,“這可當真是道前人之未道!”
施屠龍笑道:“以易理入棋,我也是剛剛想出些苗頭,還得慢慢推衍!”師徒二人再次坐在棋枰前,都覺興致勃發,擺布棋子,細加推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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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月工夫,卓南雁白天便在南宮修和施屠龍的指點下,全力修煉補天劍法,夜來無事,便和師尊揣摩補天弈的棋道。卓南雁更將在龍吟壇內看到的“九宮后天煉真局”、“太極順逆局”、“水火匡廓局”和“三五至精局”轉述給施屠龍,這全是施屠龍修習的殘本《忘憂棋經》中遺缺的上乘心法。多年來,施屠龍對這幾大精妙心法都是只聞其名,一直抱憾不已,忽然間得窺全豹,當真喜不自勝。好在南宮參果然不敢前來搔擾,竹林幽靜,正是清修之地,月余之間,卓南雁對劍法和棋道的領悟都是突飛猛進。
這一天清晨,卓南雁練罷劍法,在竹林內靜坐調息,卻忽覺一陣心煩意亂。林霜月的倩影驀地襲上心頭,他心底愁悶,忍不住拿出冷玉簫,吹起了那首《傷別》。
幽幽的簫聲一起,心底的那道疏影卻愈發真切,卓南雁忽憂忽悲,簫聲也愈發纏綿徘惻。
“卓大哥,這曲子真好聽。”南宮馨便在這時蹦蹦跳跳地走來,“是你自創的嗎?”卓南雁微微一震,停了簫曲,苦笑道:“我是個十足的淺陋之輩,哪里有這本事!這曲子是一位姑娘所創,再教給了我!”
“是哪位姐姐,居然創出這樣好聽的曲子?”南宮馨明眸內忍地閃過一絲狡黠的光芒,道:“這曲子如此纏綿,那位姐姐創這曲子時必是柔腸百結,她定是在思念什么人嘿嘿,卓大哥,她想念的人定然是你!”她不過是一句小女孩的玩笑話,卓南雁心內卻忽地一陣熱流翻滾。南宮馨見他凝后不語,笑道:“嗨!你定是在想那姐姐了,是不是?”
卓南雁抬頭透過竹葉寬舒的空隙,凝望湛藍湛藍的天宇,緩緩地道:“我知道,她也在想我!”手掌揉搓著冷浸浸的玉簫,嘆道,“可她卻發過一個毒咒,心底給那毒咒折磨,不敢再見我!”
“毒咒?”南宮馨罕見地蹙起了眉頭,“我們南宮世家世代信奉巫教,四靈、魔尊和九天司命真君,都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但對我們,這些神魔都是實實在在地存在的。便是打罵玩笑,若是以魔尊為誓,也會小心奉行。”卓南雁一凜,顫聲道:“那你們立誓之后,便只能一生奉行?”
“也不是!”南宮馨明眸內波光倏地一閃,“我爺爺便從來不信什么魔咒。他曾說,那些所謂的毒咒,不過是在人的心底打了結,只要你能打破她的心結便成了!”卓南雁的心怦怦亂跳,怔怔地道:“這心結如何打破?”
南宮馨道:“爺爺說過,人世間的真情遠可破解世上任何毒咒!”卓南雁陡覺雙眸一亮,心中激流滾過,叫道:“正是!真情可破心內毒咒,太好了!”狂喜之下,忽覺胸中滿是陣陣熱浪,大叫道,“我明日便啟程赴京!”
“進京?”南宮馨一凜,驚道,“格天社、雄獅堂,還有那些江湖幫派都在捉你,你卻仍要進京?”卓南雁仰頭望天,揚眉一笑:“是,我仍要去!”南宮馨的眼內倏地閃過一絲悵然,也不禁抬頭向恢弘的天上望去。
湛藍的天空中,一只蒼鷹展翅盤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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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走就走。卓南雁當晚便向師尊和南宮修辭行。施屠龍生性疏放,雖與愛徒聚散匆匆,卻只點了點頭,道了聲:“萬事小心。”微微一沉,又道,“補天劍法和老夫的補天弈,你仍要多加磨練!”
南宮修也笑道:“那補天劍法的劍理,你已盡數領悟,是該走啦!只是,你曾闖入無極諸天陣之事,最好莫要外傳,不然只怕會給你惹上無窮無盡的麻煩。這把威勝神劍嘛,你只說是令尊的故友南宮修轉贈與你的便是。”他與卓南雁雖是初晤,倒是接連囑咐個沒完。
卓南雁聽得心下感動,想到南宮修一月之間不辭辛苦地親傳劍理,心頭發熱,叩頭拜謝之余,又將懷中的兩儀果獻出。本來剛來的頭晚,他就曾將這絕陣奇果取出,要給師父和修老補補身子,但那時二老均是推辭不收。這回卓南雁力請之下,施屠龍和南宮修推辭不過,只得各自收了一枚,余下的仍讓他帶在身邊。
南宮修又道:“你這威勝神劍太過顯眼,如此行走江湖,諸多不便!”轉身入里屋,取來一把闊口長身的劍鞘交給卓南雁,“南宮世家的人都好藏名劍,此鞘內原也藏有一把重劍,可惜無人使得,不如將這劍鞘配給威勝神劍吧!”
卓南雁接過劍鞘,只覺入手堅沉,還劍入鞘時但聽嗡然一聲龍吟,可巧嚴絲合縫。細瞧那劍鞘外纏鮫魚皮,上有銅紋裝飾,古色古香中透出一股雄渾氣勢,他心知這必是老人珍藏多年之物,更是心下感激。
轉天大早,卓南雁便辭行出門。南宮修祖孫和施屠龍送他出谷。南宮馨不愿他走,哭得眼圈紅紅的,一路撅著小嘴。
施屠龍跟徒兒并肩緩行,師徒二人照舊都不語,只是悶頭行路。堪堪便要出谷,施屠龍忽道:“雁兒,那林霜月和完顏婷,你到底想念哪個多些?”
卓南雁一愣,萬料不到師父此時竟會問起這個,俊面微紅,道:“自然是霜月!”他這話倒是發自肺腑,但見師父眼芒閃爍,忙又補了一句,“我們終是自幼在一起長大”
“可有一晚,”施屠龍嘿嘿笑道,“你熟睡中竟在喊那婷兒的名字!”卓南雁心底一震。他這些天苦練劍法,著枕即眠,夢如空花,醒后便全無痕跡,這時聽得師父一語,登時愣住,茫茫然地說不出話來。南宮馨豎著耳朵聽到了他們師徒對話,瞧著好玩,在后掩口偷笑。
“喊便喊了,卻又怎地!”施屠龍卻伸掌在他肩頭一拍,笑道,“師父還是那句話,這兩個小妞,若瞧著好,全娶了過來便是!”卓南雁臉色更紅,呵呵苦笑兩聲,卻不知說什么是好。
“好啦!”施屠龍大手一揮,“廢話不說,你一路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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