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南雁一步跨過石碑,走入那五塊高聳的石柱之間,便覺得一股沉悶澎湃的氣息撲面而來。這是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怪異巨力,無形無象,卻又讓他五臟翻騰。霎時間他心中凄楚,林霜月凄楚的美眸在眼前倏地閃過,胸中更騰起一股酸苦之情,只想借酒消愁,一醉方休。
猛然間兩股詭異的哭笑之聲鉆入耳中,正是那兩名南宮堡弟子僵臥在石碑東側,仍在鬼哭狼嚎。卓南雁被那怪聲激得心頭一個寒噤,霎時并沒有腦中清明了許多。
原來他自身中黃大脈已開,內力修為雖不及余孤天渾厚,但自身定力卻是遠勝。這時真氣潛轉,一股清和中正之氣護住心脈,昂頭望去,只見那兩名弟子所臥之處正是石碑背面,上面銀鉤鐵劃地刻著三個大字:五行天。
這三個大字縱橫開闔,筆畫全向四圍開張,運筆狂放至極,尤其是“天”字那四畫筆勢遒逸,似要輻射向無窮的天地之中。雖只是三字石刻,卻似隱含宇宙間的無盡妙理。
卓南雁心頭劇震,易絕邵穎達的聲音這時卻倏地鉆入耳中:“此陣上應諸天天象,下采八方地利,更經那人嘔心瀝血一番布置,變幻萬千”他茫然抬頭,卻見太白金星仍在天際閃著淡薄純和的白芒,忽然間想到龍圖上的注解,暗道:“天有五星,地有五行!這五行天既要上應天象,下來地利,莫非是將天之五星與地之五行相配,調動人身五臟之氣,讓人妄生五情?”想明白了這層道理,忙依著太白金星所示的方位西搶出兩步,便覺頭腦一陣清涼,心中的酸苦之感倒減輕了許多。
原來這五行天正是無極諸天陣最外層的第一陣。既名五行天,便是以這五塊奇石對應天下金、木、水、火、土五星,并調動地之五行、五色與五氣,人人其中,忽然間觸發天地間最本原的這五種力量,便由五臟之內生出喜、怒、憂、悲、恐的五種情緒,一個拿捏不住,便會傷情而亡。
這時金星尚在天際閃爍,金星在五行方位中屬西,卓南雁只需一路向西,便有破陣之望。但他又望了望那兩名哭笑不止的南宮堡弟子,暗道:“這兩人也是給陣氣觸動心神,一人生喜,一人生悲,若不施救,只怕會給生生困死在此!”猛一提氣,斜刺里躥出,抓住那兩人背心,揚手拋出了石碑之前。兩人飛出陣外,哭號叫慘笑之聲也立時止息。
卓南雁腳下不敢絲毫停留,足尖輕點,已向西躍回。饒是如此,也覺體內一股煩悶之氣,盤旋縈繞,當下依著五行生克之理,疾步那五塊巨巖,發足向西疾奔。
五塊巨巖相距只有百步,以卓南雁的絕頂輕功,本該轉瞬即可越過,但奇怪的是巨巖間似有一股絕大的阻力隱隱生出。卓南雁奔行之間,腳下似是拖泥帶水,耳中風雷之聲忽隱忽現,五臟內因觸發陣氣不時蕩起諸般怪異情愫。他心頭忽悲忽憂,明白是體內的五氣盤恒,引發五味雜陳,卻不敢有片刻停留,暗將一股活潑潑的真氣護住心脈,只管發足狂奔。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覺雙腿一輕,那股阻力倏地消逝,他腳下力道仍是運得十足,這一步跨出,輕飄飄得居然足有數丈。一陣清涼的山風拂來,卓南雁只覺渾身筋骨酥軟,這時才知已出了五行天。
他重傷之下,連番苦戰,早已困頓不堪。這時壓力一失,疲憊困倦便如山壓來,再也支撐不住,倒在地上,便即呼呼大睡。
一覺醒來,已是天色大亮,淺紫色曙光和山岫間飄逸的朝云交融一處,群山間流淌著一股勃勃的生機。卓南雁酣睡半晚,精力稍復,站起身來,緩步前行。忽見迎面一塊巨石如虎豹橫臥,氣勢森然。石上兩行大字在晨曦下閃著凜凜神采:
太一之理,水自流,物自生,流者流,生者生,憑誰作主
極樂之鄉,云常動,石常靜,動無動,靜無靜,于我成空
字跡隨石形而回旋跌宕,似是行書,卻又隱含篆意,帶著一股斑駁的古意。若說“五行天”那三字筆勢縱逸,這兩行字則氣勢雄渾,力重萬鈞。
他心中一動,暗道:“原來這里便是太極天!”依著當日所記,那龍圖之中共標有太極天、兩儀天、三垣天、四象天、五行天、八風天和無極天,總共七層天陣。這時凝神細思,登時想起那五行天總計共有四處,分布于這無極諸天陣最外層的四方,太極天、兩儀天、三垣天、四象天則在五行天之內,分布于四處。再里面,則是神秘莫測的八風天環繞著大陣中央的無極天。
從那龍圖所示詞句推斷,諸天奇陣之中,只有這太極天循生化萬物的太極本原之理所布,天陣中最少禁制機關。他一邊凝神調息,一邊暗自慶幸自己所走的方位恰巧由五行天一路向西,正好可在這太極天內略事休息。
“太極為派生萬事萬物的本原,這兩句詩中首字嵌含太極之意,詩意更有太極天的意蘊。”他凝神默思詩句詞義,只覺兩段詩句更是隱含天地至理,妙蘊無盡。縱目四顧,卻見四周奇峰清秀,山溪潺潺。這一刻靜得出奇,沒有鳥鳴,沒有蟲啁,甚至連水聲都變得縹緲虛無,天地間似是回到了洪荒初開的那一瞬。
忽見那巨巖旁十余丈遠處有一股清泉汩汩冒出。泉旁山巖全是赤紅顏色,像被烈火烤過一樣,紅色巖石映得那泉水也散發著一股淡淡的紅光。
卓南雁這時焦渴難耐,也顧不得許多,踉蹌著走到泉邊,探頭狂飲,只覺泉水甘甜,卻有一股溫熱之氣直透肺腑,霎時疲倦頓消。他一口氣喝了個足飽,這才抬起頭來,見泉旁斜臥著一塊兩尺來高的小小青石。
石上刻著幾行字跡:“太極泉。泉水甘潤性溫,內蘊火巖奇氣,服之益肝腎,實世間奇藏也!蒼華謹記。“
“原來此地便是龍圖上標出的‘太極泉’,一道小小泉水,居然有這多講究!蒼華,蒼華,這人卻又誰?“卓南雁暗自稱奇,腹內涌起陣陣溫熱,果然覺得身上痛楚都減輕了許多。他這時靜下心來思索,太極泉、鳳凰兩儀、帝星石、水簾洞、真武巖、天門地戶這些龍圖中標示的怪異詞句和圖形符號一點一滴地又在眼前閃過。
太極泉乃是太極陣的陣眼,太極天雖無兇險,但四周卻全是光溜溜的插天石壁,只有一條出路,那就是循著“太極生兩儀”之理,順著太極泉水流方位向前,進入兩儀天。
卓南雁不愿多作停留,循著泉水流向徑直前行。再行片刻,天上云氣漸濃,翻滾的陰霾遮住了日色,群山幽谷都籠在一層迷離的云氣之中。越來越近,似乎隨時要聚攏一般。
忽見石徑前亂石橫亙,眼前山道只剩下半尺來寬的隙縫,光若水浸的巨巖上刻著兩行剛勁的顏體端楷:
浩劫三千,夜冬晝夏
諸天二十,北坎南離
兩句偈語每字只有尺余寬窄,卻有一股說不出得蒼勁猛厲之氣。卓南雁瞇起雙眸,暗道:“瞧來鉆過這石隙,便進了兩儀天了!這詩句的辭意好不兇險,難道這兩儀天內當真在晝夜之間,便有浩劫三千?”想到前面兇險難測,心中狂念陡增,斜身躥過那道石隙,大步進了兩儀天。
疾行片刻,風忽然間大了起來,嗚嗚狂嘯,吹得云絲起伏繚亂,四野愈發昏暗。卓南雁心中也涌起陣陣陰郁:“龍圖上說,這兩儀天以日月為象,陰陽交征,果然有些古怪!”忽覺臉頰一片濕涼,原來天上竟然飄下了雪花。
“這江南暮春,怎地下起了雪來?”卓南雁心下大驚,還當自己是在做夢,卻見滿空雪花恍若棉絮般隨風亂舞,天地間一片蒼茫。卓南雁身上只有一件單衣,已被汗月浸透,濕漉漉得給冷風拍擊著,甚是難受。才奔出片刻忽然間云散雪霽,一輪紅日噴薄而出,無盡的熱力當頭烘烤下來。大風依舊狂嘯不止,只是這時吹來的全是燠熱暖流,不多時候,便讓他渾身大汗淋漓。
“這哪里是夜冬晝夏,簡直便是忽冬忽夏!”卓南雁哭笑不得,只得迎風向前疾奔。但山谷中寒暑交替變換,饒是他內功精深,也漸漸不支,只覺寒風從三百六十塊骨頭縫里鉆入體內,受傷的手太陰肺經、心包經更是痛楚難當。
那忽寒忽熱的天象便似一塊滿是棱角的頑石,將他殘存的氣力割磨得零碎不堪,只剩下心底的一個念頭,如鋒刃銳劍,愈磨愈是耀目:“卓南雁,你要走無論如休,也得走下去”稠密的雪片似是萬條銀龍在空中亂舞,天地間一片迷茫,只有卓南雁一人迎風踏雪,向前疾走。
漫天飛雪之中,忽見前面現出兩尊白蒙蒙的巨大物什,卻是兩只銅鑄鳳凰。這銅雕大得驚人,每尊都有兩丈余高,雙翅高展,冉冉欲飛。只是這對鳳凰卻是相互背對,作各奔東西之狀。
大風若狂,飛雪如怒,白茫茫的山谷間兩尊巨大鳳凰鼓翼挺立,似欲乘風而去。卓南雁雖是頭昏腦熱,但陡然瞧見鳳凰的昂揚之姿,也不禁渾身一振。
踉踉蹌蹌地奔到近前,只見這對鳳凰的雙足之間連著一張巨大的石盤,石盤中間卻是一個光滑滾圓的高大石球。這時飛雪消散,烈日耀目,一股光芒照得石球上紅芒閃爍。
“鳳凰兩儀的樞紐?”卓南雁這時緊盯住圓球,想到龍圖上標注的圖像,知道已到了兩儀天的陣眼,驀地心內靈光乍閃,“邵穎達先生曾經說過,古有‘鳳凰來儀’之說,雄者為鳳,雌者為凰,鳳凰從來都是成雙成對,古人好用鳳凰比喻兩儀之相。但這兩儀天內的鳳凰為何偏偏背對?難道這鳳凰雙足之間的石球大有古怪?”
一念及此,伸掌推向那巨大的石球。一股真氣迸出,那石球卻是紋絲不動。
卓南雁又驚又怒,竭盡全力地奮勇狂推,那石球最多也只是微微搖晃。他呼呼喘息,忽想:“兩儀天前的對聯曾說起‘北坎南離’,邵穎達先生講解《周易參同契》時曾說,坎卦象征北方之水,離卦象征南方之火,只有坎離交媾,才能神氣合一。”當下抱元守中,神氣合一,試著將天地間的陰陽兩儀之相融會一處。
他修習的忘憂心法中《九宮先天煉氣局》的“地云勢”和“天鳳勢”,最重調和陰陽二氣,當日曾以這兩勢心法跟羅大斗酒,穩占上風,這時凝神斂氣,以取坎填離之理默運玄功,片刻之后便覺渾身緩緩凝聚。
卓南雁只覺真氣勃發,在喝一聲,勁力到處,巨大的石球緩緩滾動。原來這對銅鳳凰正是兩儀天的陣眼,也是谷中陰陽兩儀的氣聲最濃之處,卓南雁以坎離交會的心法接引兩儀天內的陰陽之氣,正是暗合大陣妙旨。
石球發出隆隆之聲,越轉越快。跟著轟轟震響不絕于耳,卻是托著石球的大石盤竟也慢慢轉動起來。立在石盤上的那對鳳凰也隨之緩緩轉身,由相互背對漸漸變得頭臉相向。
隨著一聲震雷般的轟然大響,石球轉到了盡頭,石盤上的銅鳳凰終于凝立不動。卻見雄鳳略高,垂頭俯瞰,雌凰翹首仰望,雖是兩尊無知無覺的銅像,但兩兩對望之間,似欲比翼齊飛,情意殷殷,端的活靈活現。
鳳凰才對到一處,天地間異變陡生。空中狂吼的暴風打了個長長的嗚咽,似是一條怒龍忽然給人踩住了喉嚨,跟著聲聲音漸弱,終于慢慢止息。一時間風靜雪止,日頭重上天空,已是溫煦如常。
原來這石球正是兩儀天內的“兩儀樞紐”,石球滾動,牽動石盤,將象征兩儀的鳳凰銅像由分變合,登時改變了陣內地下的地磁氣機。兩儀天按天地相應之理布成,周遭山谷聚風攏氣,渾然一體,這時陣心地磁改變,陣內寒暑交替的陰陽兩股氣機漸漸趨于平和。
卓南雁心頭狂喜,更生出一股由衷的敬畏:“南宮世家的先祖當真是位奇人,便只這一對銅鳳凰便有匪夷所思的神妙作用!他們費盡心機地造出這等怪陣,到底卻是為了何事?”
這時候云淡風清,山谷間寧謐一片。卓南雁喘息半晌,才瞧見這對倚山而建的銅鳳凰之旁,卻有一眼幽深狹小的洞口,寒風習習,不住從洞口躥出。石洞旁卻生著一叢怪樹,枝干枯瘦矮小。樹頂卻倒掛著幾顆漿果,狀如龍眼,顏色殷紅奪目。
他這時得脫大險,心情甚佳,上前細瞧,卻見紅色漿果旁的光滑山巖上刻著幾行字跡:“絕地奇果,服之不饑。以其獨得天地陰陽之精,尚能調和陰陽二氣,名之兩儀果可也!唯增補元氣之效甚奇,不可多食。蒼華謹記。”
“兩儀果?原來這便是許廣那實在人千方百計要得來的奇果!這小小的果子當真有大補元氣的奇效嗎?”卓南雁大覺好奇,又想,“這可是第二回瞧見蒼華的名字了,這蒼華卻又是誰?”這時早已饑腸轆轆,忙將那“服之不饑”的兩儀果摘了兩顆下來,放入口中大嚼。
只覺入口清脆微甜,先有一股清涼之氣直灌入腹,隨即丹田內便升起一股融融暖意,片刻之后渾身都是熱騰騰的,只想蹦躍宣泄一番。“這兩儀果生于兩儀天內,果能調和補充陰陽兩股元氣,怪不得許廣和他師尊大醫王都如此稀罕這寶貝!”卓南雁默運真氣,竟覺勁氣充盈起來,本來疲憊不堪的身子又生出了力道。
他轉頭四顧,卻見這怪樹只此一株,樹上也只寥寥的幾枚兩儀果。他知道這異果難得,不可多食,又吃了一枚,將余下六枚采下收入懷中,笑道:“這兩儀果如此神妙,可得給小月兒去嘗嘗!”想到林霜月吃到這奇妙果子時必是又驚又喜,不由心下甜蜜,臉上露出笑意。
那晚林霜月悄臥石洞之中,忽然聽得卓南雁的大吼:“記住了,遇事萬勿任性,咱們自有相會之日!”
林霜月的芒心便是陣陣撕痛:“雁郎這句話明明是對我說的,他獨自赴險,激戰之中仍是對我放心不下!”癡癡凝望著巖壁上那道稀挨個的微明,心底連連禱告:“明尊,明尊,求您大慈大悲,保佑他得脫大險!”
恍惚中,壁上那道淡月清輝似是微微晃動了一下,林霜月的心底卻陡地騰起大片濃濃的暗影,師尊林逸煙那無比冷峻的聲音倏地響起:“既成圣女,忘卻俗情,否則便會給你和那個男子帶來無盡的厄運!”
霎時她芳心突突亂顫:“難道,難道,雁郎突遇大難,便是因我對他動了情?”峰下喊殺聲不住傳來,她的雙耳嗡嗡作響,只覺心底似有驚雷萬鈞,頻頻作響,將她的芳心裂成萬千碎片。
“明尊,明尊”林霜月默默祈禱,“但求您發大慈悲救救他吧。弟子再不會動情!今登圣壇,俗情永去。祭我明尊,奉我魂軀”在心底默念祭辭時,她忽然發覺自己從來沒有這么虔誠這么投入過。
黝黑念叨了無數遍,她只覺四肢一暖,卻是穴道自解。林霜月一躍而起,只聞外面靜寂異常,南宮世家的群豪果然已被卓南雁盡數引開。她悵然出洞,獨步行出磨玉谷,只盼能再雪到卓南雁,但夜深月昏,便連南宮世家的弟子都沒有見到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