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夜的清風撲在臉上,林霜月的心底卻覺得一片冰涼:“他他的心中只怕還是戀著那完顏郡主多些!”想到卓南雁乍睹完顏婷時震驚痛惜的眼神,一時間柔情恨意,交涌奔流,“不管怎樣,我都要去做圣女了,離情離欲的圣女!呵呵,便不做圣女,卻又如何?”
她自從精修金風玉露功之后,輕功之佳,幾乎和曲流觴并駕齊驅。眼見卓南雁大戰無懼和方殘歌等人,穩占上風,她芳心內凄愴難,竟不敢再多瞧他一眼,直向曲流觴追去。
在她心中,這時對完顏婷生出許多好奇:這與卓南雁成婚的金國郡主為何來到大宋,又為何獨闖江湖,落到了丐幫手中?更奇的是,將她救走的那人來去如電,卻又是誰?
夜色深沉,遠遠的只見曲流觴在山路上飄然一轉,便即蹤跡皆無。林霜月左右尋了多時,也不見曲流觴和那怪客的影蹤,正自疑惑,忽聽覆舟山西側的老林之中傳來陣陣驚急的呼喝聲,正是曲流觴的聲音。
她轉入那片雜木林子,只見素月低徊,流霧般的清輝灑在林中一片空地之上,恍若鍍銀。曲流觴和那綠袍怪客在月下縱高伏低,拼斗正急。完顏婷則斜倚在一棵纖瘦的小樹下,緊盯著兩人不語,瞧她神色漠然,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原來當日完顏亨死后,余孤天便依他臨死前所授之計而行。他先將完顏亨的尸首掩埋,隨即帶著完顏婷悄然潛出西山,覓地隱居。完顏亨一直對金主完顏亮身懷戒心,在京郊早留了幾處機密至極的藏身之地。余孤天跟完顏婷潛身其中,竟有驚無險地躲過了金廷的漫天搜捕。
三日之后,余孤天再獨自偷回翠鶴山,挖出了完顏亨的尸身。完顏亨的尸身不但未腐,更變得硬如鐵石。余孤天又驚又愧,躊躇良久,才狠心割下其頭,獨自趕赴金廷。
當日在葉天候的安排下,他曾跟天刀門的“厚土刀”佟廣等人暗自往來過一次。在佟廣的引薦下,余孤天終于見到了天刀門主仆散騰
大金皇帝完顏亮千般籌劃,卻仍讓完顏亨逃逸,心底早已急如油煎。想到龍驤樓主的通天手段和手下無孔不入的龍須,完顏亮這三日間當真是寢食難安,忽然得報有人千辛萬苦地刺死了完顏亨,實是驚喜難,急忙金殿召見,細問緣由。余孤天自然按著完顏亨死前交待的語答復。這幾日間他日夜思忖如何對答完顏亮,早將其中環節揣摩得嚴絲合縫,金廷對答,竟是順暢自如。
一切全如完顏亨生前所料:余孤天本就是龍驤樓碩果僅存的四大壇主之一,更因冒死刺殺了完顏亨,果然得到重用。完顏亨一死,龍驤樓主已換作了撲散騰,余孤天便晉升為龍吟壇主。
其時恰逢宋皇趙構的五十圣壽將至,在完顏亮的安排下,撲散騰和余孤天作為大金的正副賀壽特使,聯袂趕往江南,明為賀壽,實則暗中施行龍蛇變。因與撲散騰同行,余孤天怕完顏婷泄露蹤跡,只得先讓完顏婷潛入江南,與龍須接洽。臨行前,千叮嚀萬囑咐地跟她約好了江南相聚之地。
哪知素來嬌生慣養的完顏婷一如江南,便失去了蹤跡。余孤天趕到約定之處,久久不見完顏婷趕來會合,不免心如火焚,忙跟撲散騰撒謊說要去探聽虛實,便先行一步,仍依當年的尋訪龍須之法,暗中發動龍須四下搜尋。只是那時他還身份不明,眾龍須調遣不靈,直尋到這日午后,卻才得知完顏婷被丐幫帶到了建康雄獅堂。余孤天急急趕來,乘亂將完顏婷救走。
不料這曲流觴嗜武成癡,眼見他身法快捷無倫,登時興起,飛身趕來。余孤天身上到底攜了完顏婷,終于在這片樹林中被他攆上。余孤天自幼便對這位明教降魔明使又敬又畏,耳聽他大聲喝問,心下畏懼,忙將衣袖撕下,蒙在臉上。曲流觴大奇,偏要看看他是何等樣人,飛身撕他臉上衣襟,余孤天只得執掌應敵。
自得完顏亨輸送內力之后,余孤天功力之高,可謂舉世罕見敵手。但余孤天的武功出自明教魔門一路,與完顏亨的道家正宗路數頗有不同,這憑空而來的數十年精深內力他極難駕馭,有時出手真氣澎湃,勁力驚世駭俗,有時內息游走不定,難以盡力施為,甚至更有氣息翻涌、真氣錯亂之時。
他怕給曲流觴看出明教的武功路數,便只以完顏亨閑時傳他的幾招龍驤樓的功夫應付,加上心存畏懼,十成武功,使出來卻不足三成。曲流觴跟他動手,只覺得他武功雜亂無章,許多招式似是信手拈來,手上勁力忽而猛如山洪傾瀉,渾厚難御,忽又陰柔多變,似與明教嫡傳功夫大有淵源。曲流觴平生對敵無數,從未遇到這等奇人,只覺這人武功難以揣摩,當真稱得上“深不可測”四字了,心下驚奇,連連喝問。
余孤天哪敢應聲,默不做聲地揮掌疾舞,只盼快些擊倒曲流觴。激戰之中,突然看到林霜月飄然而至,余孤天心頭慌亂,“哧”的一下,左腿合陽穴被曲流觴以“彈指神通”的指力掃中。
一股寒意自腿上順著足太陽膀胱經迅速竄上,余孤天腳步踉蹌,驚駭之下,體內真氣亂涌。曲流觴也料不到自己隨手一指居然奏功,眼見對方身子搖晃,心頭大喜,哈哈笑道:“還不現形!”飛身掠來,揚手抓他臉上青襟。
余孤天搖搖欲墜,眼見他撲到,又驚又怒,猛覺一股洶涌的真氣自丹田涌出,大喝聲中,反手一掌拍出。危急之間,出手的正是自幼練熟的明教武功。
“大天羅掌?”曲流觴驟見這怪人忽然施出本教奇門掌法,心下震驚,疾揮左掌相對。一聲裂帛般的怪響,曲流觴只覺一股剛猛大力震開左掌,當胸涌來,倉促之際,難以變招,只得拼力后挫,猛覺肩頭似給烈火噴中,身子呼呼倒飛,遠遠跌在地上。
電光石火之間,兩人勝負逆轉,林霜月要待相救,業已不及。但見曲流觴雖被擊飛,卻也將那人臉上衣襟一把扯下,月光當頭打下,照見了那人俊逸蒼白的面龐。林霜月忍不住驚呼一聲:“余孤天!”
余孤天疾揮衣袖遮住頭臉,這時只覺胸中真氣猶如江河決堤般奔涌亂竄,左腿更是冷氣升騰,僵硬難支。他不敢再停留片刻,攬起完顏婷的纖腰,飛身掠起,幾個起落,便消逝在黑沉沉的密林之中。
“曲伯伯,”林霜月忙將曲流觴扶起,嗔道:“您是不是酒又喝多了,這般不小心?”曲流觴卻哈哈大笑:“你沒瞧錯,當真是小啞巴嗎?明尊他奶奶的,這鬼小子的武功怎地如此高強了?”“噗”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卻掙扎著站起,一把推開林霜月,道,“明尊他奶奶的,這傷算個狗屁,老夫靜坐片刻便成,只是十天半月沒法子跟人動手比武啦!”
林霜月聽他中氣不弱,料無大礙,芳心稍定。那晚余孤天受卓南雁之托送她出燕京的路上,便跟她說過,他潛入龍驤樓,乃是為了重振明教雄風,只盼不聲不響地立下大功,有朝一日好在本教兄弟面前揚眉吐氣。當時她便覺得這個小師弟行為古怪,辭閃爍,但那時跟卓南雁情絲糾纏,一顆芳心全在這冤家身上,哪里來得及琢磨余孤天。重歸明教后,她自然不敢跟師尊林逸煙說起自己遠赴燕京之事,好在林逸煙教務繁忙,也無暇細究。
這時候她凝神細思,便覺疑云迭起,當下便請曲流觴獨自回教。她卻掣出雙劍,循著余孤天逃逸之路直追了下來。
余孤天攬著完顏婷疾本片刻,便覺臟腑發熱,渾身真氣突突亂竄,大口喘氣,胸悶氣脹,瞥見山道之側有一間黑沉沉的破舊古廟,當下斜身閃入。
完顏婷見他額頭大汗淋漓,驚道:“怎么,小魚兒,你你又犯了病啦?”余孤天勉力一笑:“又是氣阻沖脈!只怕要真氣反噬了!”
原來余孤天自幼修習明教的魔門功法,一直難以調御完顏亨的道家真氣,苦修多日,仍是難以打開胸下沖脈的數處要穴。這沖脈號稱經脈之海,通達少陰、太陰諸脈。余孤天的魔功素來不重此脈,與人動手,運功既久,真氣便會淤阻于此,甚至會沿沖脈逆行倒灌,形成苦不堪的“反噬”偏差。
進得廟門,余孤天便覺天旋地轉,險些栽倒。完顏婷忙將他扶住,顫聲道:“凝心調息,照著上次我傳你的內功口訣運功!”余孤天端坐在地,呼吸急促,也不知聽到沒有。完顏婷劃開千里火,眼前火光一燦,只見廟內塵灰滿地,兩旁殘缺的神像在跳耀的火光下猙獰欲動。
“別點火!”地上的余孤天卻低聲呻吟道,“大師姊精明得緊,給她追上了,那就大事不好!”完顏婷芳心一顫,忙熄了火,屋內重又陷入一片陰森的幽暗之中。
余孤天借著適才的那點火光,瞧見了廟中供奉的神像儒冠長髯,正是伍子胥。他長長喘了口氣,心中暗自念叨:“伍子胥,嘿嘿,當年你含恨出關,一夜白頭,眼下我亡命天涯的情形跟你倒有些相近。盼你在天之靈護佑,助我完顏冠此次江南之行順暢,早日得報大仇,必給你重塑金身!”
完顏婷自幼嬌生慣養,瞥見這野廟污穢不堪,不由秀眉微蹙,嘆了口氣。余孤天在黑暗中聽見她幽幽地嘆息,苦笑道:“嫌臟嗎?想當年,我師父徒單麻帶著我逃命,有一次為躲追兵,連糞池都跳進去過嘿嘿,在這江湖上只要能活得性命,便什么都不能在乎!”
完顏婷一陣惡心,但想他堂堂的大金皇子,居然會跳進糞池躲避追兵,心底又生出一陣憐憫,忽然想起一事,道:“你適才怎地叫那賣花燈的小妖精作大師姊?”余孤天渾身一震,少年時在大云島裝聾作啞的不堪經歷霎時在眼前晃過,心底百感交集,忽覺內息亂涌,猶如數十匹脫韁野馬在體內奔突不休。他身子瑟瑟發抖,雙手亂抓亂舞,驚道:“我我胸中憋悶得要死!”
完顏婷慌得按住他的肩頭,叫道:“你什么都別想,只管精心調養。”玉手撫著他的肩頭,只覺他的肩真瘦,那硬硬的肩骨在她手中突突顫抖。
“婷姐姐,我要死了”余孤天口中呵呵低吼,聲若牛哞,拼力將氣息沉入丹田,掙扎喊道,“我我不想死,若是剩下了你一個孤苦伶仃的”
“小魚兒,你”完顏婷見他大口吸氣,似乎真的便要功力盡散,想不到他氣息奄奄,仍是如此惦記自己,胸口一熱,驀地俯身將他抱住,淚珠撲簌簌滾落,哭道,“小魚兒,你死不了,你說過要殺了那昏君,給咱們兩家報仇的。”
余孤天忽然被她抱住,腦袋正好擁入她胸前那兩團豐盈軟玉之間,只覺幽香撲鼻,溫暖滑膩,霎時間神魂顛倒,便連體內真氣亂竄的痛楚都不覺得如何了。雖然完顏亨臨死之前,曾將完顏婷托付給他,但完顏婷因心中對卓南雁癡情難斷,對余孤天總是愛搭不理。自那日在翠鶴山頂余孤天狂性發作,對她用強未遂后,深感愧疚,對完顏婷敬若天人,愈加不敢越雷池一步。
這時佳人真情相擁,耳畔更傳來頻頻嬌呼,余孤天陡覺天旋地轉,頭暈腦漲之下,竟情不自禁地伸手將那起伏玲瓏的嬌軀死死抱住。兩人緊緊相擁,一股陽剛的男子氣息直撞過來,完顏婷不由嬌軀一陣酥軟。她忽地想到這小魚兒其實對自己情真意切,從無半分違拗,即便是讓他去私闖龍吟壇,他也是冒死去了,而這時只覺得他渾身突突亂抖,似乎隨時會走火入魔而亡。霎時間完顏婷芳心凄苦,淚如泉涌,忍不住嚶嚶哭泣。
余孤天忽覺口中一咸,卻是一顆顆滾燙的淚珠從完顏婷玉頰上直淌到自己眼角唇邊。余孤天的心神更是一陣恍惚,顫聲道:“婷姐姐,你你這眼淚真是為我流的嗎?”
“傻瓜,自然是為你!”完顏婷哭道,“我我不讓你死!”這一聲“傻瓜”傳入余孤天耳中,當真是情意綿綿,勾魂攝魄,他心頭狂跳,仰頭叫道:“若是能見你為我流淚,我我即使每日這般死去活來百八十回,也是值得!”
便在此時,一襲婀娜嫵媚的白色身影悄無聲息地掠到廟外,正是林霜月尋蹤而至。廟內嚶嚶抽泣伴著喘息陣陣,在夜色之中直傳出來。
林霜月不由蹙眉沉思:“適才余孤天倉皇遁走,難道竟是受了傷?”她隱身門后,正聽到余孤天這幾句直訴真情的話語,不由暗自一笑,“原來天小弟竟是喜歡上了這完顏郡主!但不知他們私來江南,到底要做什么?”她臉皮甚厚,本不愿背后聽人談話,但想龍驤樓“龍蛇變”之策事關重大,也只得隱忍偷聽。
廟宇內的兩人心神迷茫,渾不知林霜月已悄然而至。完顏婷這段時日孤身飄零,備覺心酸,聽得余孤天的這句熱騰騰的話語,芳心內暖流激涌,忽將玉頰貼他臉上,哭道:“小魚兒,你你若不嫌棄我我我便侍候你一輩子。”話一出口,眼前倏地閃過卓南雁適才凝視自己時的眼神,心底忽又生出一陣難的酸痛失落。
余孤天只覺耳際轟然一響,狂喜之下,張口大笑道:“婷姐姐,聽了你這句話,我今日便是死了,也是也是”忽然間真氣亂撞,五臟痛得似要移位,那半句話就是說不出來。林霜月知他必是修煉內功不慎,真氣走偏,聽他拼力喘氣,芳心也是陣陣發緊:“這樣下去,天小弟必會散功而亡,須得以本門天星針的手法助他斂氣調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