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雨總是有些婉約的韻味。那雨絲說是落,不如說是掛、是飄、是繞,無聲地撫摸在春草、綠樹、木樓磚墻上,輕柔得如江南女子溫軟的眼波。暮色里的醉仙居正給這裊裊的春雨籠罩著,磚墻、門窗、檐頂,連那褪了色的酒幌子上似乎都涂上了一層淡青的迷蒙雨色。
“醉仙居”名字氣派,其實不過是一間能坐上十來個人的小酒肆,但占了個好地方,自燕子磯去建康,必要從此經過。就是在這冷寂的黃昏,店里也還有幾個客人。店主人柳四嫂是個二十余歲的標致女子,只是此刻她的臉上卻罩著一層比暮氣還濃的憂色。她就那么斜倚在靠門檻的椅子上,凝望著遠處青暗的江面,泥塑般地一動不動。
從這里可以看到遠處的燕子磯,長江在暮雨中變成一線青色,莽蒼蒼地直接遠天,沿堤的老槐樹在雨絲中舒展著暗綠的枝條,擋住了岸邊那點點閃爍的船火。
“這鳥天氣真惱人!”細雨中忽地傳來一聲呼喝。三個人擁著一把傘“吧嗒吧嗒”地躺著泥濘而來。先進屋的是個身子瘦長的道士,叫道:“格老子的,,還好,有個店鋪能落腳,不然又給淋得凈濕!”聲若洪鐘,驚得店內的幾個客人全都舉頭望過來。
跟在道士身后進來的是個面色白凈的書生,一邊慢條斯理地收著傘,一邊悠然笑道:“楊柳又如斯,驛橋春雨時。這江南三月暮雨的滋味其實跟醉酒有相似的妙處!”話未說完,最后進來的那人卻將一把折扇合攏,在他頭上輕輕一敲,笑道:“既這么妙,你唐公子還是出去醉雨,咱們在此醉酒!”這個人卻是個身子肥胖的白面公子,身著寶藍色對襟繡邊直裰,寬袍大袖,儀態瀟灑。不熱的天,他手里卻玩著一把檀木折扇,若不是肚子大了三圈兒,臉胖了兩圈兒,眼睛小了一圈兒,倒真是個翩翩佳公子。
笑鬧之間,三人已在當中一張大桌前坐下。柳四嫂便低眉冷眼地拎了壇酒過來,擺在桌上,又添了幾樣涼菜。那道士先仰頭飲了一碗酒,贊道:“好酒!”胖公子瞧見這手腳麻利的老板娘模樣標致,先自提氣收了收胖胖的肚子,折扇一搖,挺瀟灑地笑道:“店家這酒不錯,還有什么拿手的好菜只管上來,不必在乎多少銀子!”
“這幾個涼菜和酒全不收錢,今日來的,全都白吃白喝!”柳四嫂緊蹙著眉梢,聲音空洞洞的,“上好的菜卻沒了,廚子昨晚已給辭了!”胖公子將折扇一收一張,哈哈笑道:“這可有趣了,難道這位娘子要關門大吉?”那白面書生也道:“這個無功不受祿,小生可不好吃這不要錢的酒飯!”
一位縮在角落里的瞎眼算卦老者這時從酒桌上直起了腰,長嘆道:“四嫂,真是為了那王太尉的事?”柳四嫂的秀眉一抖,道:“除了他,還能有誰?咱們這醉仙居鋪面雖小,卻常有來往客商歇腳,買賣還算過得去。那王太尉明明看上了這地皮旺,卻借口要除妖鬼!哼哼,什么妖鬼,這官府才是”她猛然閉口,將下面的話語咽了下去,但這意思卻是再明白不過。
那道士皺著眉道:“王太尉,哪個王太尉?”那書生哂到:“想必便是新到建康的都統制王權,是個外強中干之輩,不厲兵秣馬,卻一門心思地做買賣賺錢!”那胖公子收起折扇,在那書生頭上輕輕地一拍,笑道:“你這小橘子有所不知了吧?咱大宋的官兒都好做買賣,咱那位拜了太師的清河郡王張俊做‘中興四大將’時,便曾經營太平樓酒樓,更把賺的銀子統統做成一千兩一個的大銀球,號稱‘沒奈何’!那打油詩聽過嗎?‘張家寨里沒來由,使他花腿抬石頭。二圣猶自救不得,行在蓋起太平樓!’說的便是那張大帥手下的花腿軍卒在臨安給他蓋太平樓的逸事!”轉頭對柳四嫂又道:“這位都統制王權,侵你這塊旺地,想必也是要效法太師,蓋座大酒樓,賺些‘沒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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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離著大宋朝庭南渡,早過了二十年,當初號稱“中興四大將”的張俊、韓世忠、劉光世和岳飛已盡皆辭世。命最長的那位太師張俊,就是這位胖公子說的清河郡王,雖是去年才死,但人們也早忘了。甚至岳飛灑在風波亭上的血,也快給江南的怡紅快綠消弭無形。
這江南淡淡的風,細細的雨,沖淡了慷慨俠士的熱血,消磨了激昂書生的壯志即便是這建康,二十多年前給金兵揮師血洗之地,這時也已慣作風月、歌舞升平了。
宋、金自紹興議和之后,十多年不動刀兵,只是自幾年前完顏亮篡位之后,大金遷都燕京,號為中都,厲兵秣馬,虎視江南,有見識的宋人不免惴惴下安。但秦檜操控趙宋江山十數載,積威遍滿江南,更在御史臺六察司下設格天社,以八千鐵衛勘察四方,朝野間無人膽敢戰。百姓能做的也只是茍延殘喘,杯酒歡之時,提起朝廷之事,也不免戰戰兢兢。這胖公子笑張太師貪財的“逸事”,真可說是“直無忌”了。
柳四嫂白凈的臉上騰起一抹憤怒的紅色,道:“王權說了,我若不讓出這醉仙居來,今晚他便派人來拆這店鋪!”她的聲音突然間有些哽咽了,“拆吧!他們敢拆,我便死在這里!我那漢子去了兩個月了,丁點兒音訊沒有,留下我孤苦伶仃的一個人,活著沒味兒!”
那算命瞎子常來柳四嫂這兒混酒喝,聽后顫聲道:“怎地,柳四哥還沒消息?難道”柳四嫂張口想說什么,卻終究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那晚他去追那妖鬼,便一直未歸。王太尉今夜若是真敢欺上門來,我就一把火燒了這店鋪,說什么也不能讓這鋪面落在旁人手里!他走之前,王太尉便差人來過一次,卻給他一口回絕了。我家官人說過的話,我我都會聽的,他說過店鋪不能讓給官府,那便是不能讓!”
眾人聽她語音幽幽的,柔弱卻透著一股別樣的堅韌,均是一愣。寂靜之中,忽聽有人幽幽地嘆了口氣,卻是靠窗坐著的一個青衫漢子。這漢子在屋內還頂著一張斗笠,全然看不清相貌,但這一聲嘆息,卻帶著說不出得孤凄痛楚。
這時忽聽得屋外傳來一陣人喊馬嘶,跟著一道陰森森的笑聲透簾鉆入,道:“柳四嫂,大雨的天,你這店鋪倒還是買賣興隆啊!”
屋里的客人一驚之際,掛在門口的那道擋風遮雨的竹簾被幾抹凌厲的刀光一卷,霍地四分五裂,一股潮濕的雨意隨風直蕩了進來。門外來的卻是一隊官兵,當中那乘馬的綠袍軍官呵呵冷笑道:“建康府在此公辦,不相干的人,速速走開!”有兩三個酒客本就心驚膽戰,見了這群官兵的跋扈模樣,哪敢語,全貼著店門溜溜地跑開了。
那軍官飛身下馬,在兩個兵卒簇擁下大步走入屋內,進屋后大咧咧地扯過一把椅子坐了。醉仙居店鋪不大,還有四五個兵卒只得在店外候著。那軍官目光一掃,眼見客人已散去不少,幽暗的屋內只有身前的桌子上還坐著個肥胖公子、白面書生和一個瘦高道士,角落里的桌上有個黑袍漢子旁若無人地自斟自飲,靠窗那桌上還趴著個頭戴斗笠的漢子,似已酩酊大醉。那軍官冷冷一笑,把目光鎖在了那算卦的身上,道:“劉瞎子,你也在這兒?”
那算卦的劉瞎子臉一抖,顫聲道:“碰巧過來,跟四嫂討杯熱酒喝!,這便走!”那葛大人笑道:“也不必忙,少時老子還得讓你摸摸骨,推推命,他奶奶的這兩天老子眼眶直跳,都是讓那妖鬼給弄的!”然后扭頭瞟向柳四嫂,聲音倏地一冷,“柳四嫂,這地界出了鬼物,官家自然要管上一管,這店鋪你讓還是不讓?”
“葛大人,”柳四嫂瞥一眼那軍官,依舊冷著臉坐在那里,“外子沒到,這店鋪讓不得!”聲音雖低,卻硬得像刀。
“你那漢子柳四?”葛大人冷笑一聲,霍地扭頭叫道,“給我抬進來吧!”門外兩個兵卒應聲抬著一扇門板進來,上面赫然躺著一具尸身,一塊破草席蓋著頭臉,依稀只見血跡斑斑。
天色早暗下來了,店里只點著幾個時稱為“省油燈”的夾瓷盞,那燈火幽幽地映得門口忽明忽暗。柳四嫂顫著身上前揭開那席子,怔了怔,忽然喉嚨里嗚咽了一聲,便暈了過去。那胖公子一驚,走過去在她鼻下人中處一點,柳四嫂才回過神來,“四哥”她的聲音撕心扯肺,眾人都覺心底一慘。嘶號聲中,柳四嫂猛地自懷中摸出一把刀,便向那葛大人撲去,卻給兩個兵卒抬手攔住。
“潑婦,失心瘋了嗎?竟要謀害朝廷命官!”葛大人見她勢若瘋虎,也不禁退了一步,怒道,“你當是本官殺了你家漢子嗎?好好瞧瞧他的傷口,那豈是人弄出來的?”那白面書生這時緩步踏上,拱手道:“四嫂節哀,瞧這傷口,當非人力所傷!”他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鎮定人心之力,柳四嫂不覺停了掙扎。那道士叫道:“這人雙眼都沒了,半邊臉孔爛了,嘿嘿,胸口一個大洞,敢情是心給摘去了”胖公子忍不住揚起折扇,向臉上一遮,叫道:“別說啦!叫你這臭道士說得人渾身發冷!”扭頭對那書生道,“小橘子,你認定這不是人做的?”那書生的目光在尸身上下仔細搜索著,搖頭道:“天下哪有這等喪心病狂的人?”說完緩緩扳過柳四哥的尸身,卻又吸了一口冷氣,“頸后裂痕,啊!脊骨全碎,骨髓竟被吸了去!”
店里眾人一凜。劉瞎子忍不住叫道:“妖鬼,這必是那鬼物下的毒手。聽說近日那五通廟底鉆出來個鬼物,帶著一只怪鳥和一只猿精,勾人的魂、吸人的血”他喊聲凄惶嘶啞,眾人聽了,全覺渾身發冷。
“四哥”柳四嫂嗚咽一聲,渾身發軟,便栽倒在地上。那葛大人得勝似的掃了她一眼,冷笑道:“這時知道怕了吧?適才你妨礙公務,謀害本官,這店鋪你是騰也得騰,不騰也得騰啦!來人,將這潑婦給我拿了!”
“美人莫哭,讓官爺們帶你去樂上一樂!”兩個兵卒邪邪地笑著,便向柳四嫂撲來。那書生雙眉一皺,叫道:“慢來,慢來”話未說完,店中人影一閃,忽聞那兩個兵卒“哎喲”、“媽呀”兩聲大叫,身子如稻草一般地飛出了店門原來是那一直悶頭飲酒的黑袍漢子陡然出手,將這兩個兵卒拋了出去。
“你你這廝是誰?”那葛大人眼見他這兩下連抓連拋,手法利落,不由得一驚,忽然覺得自己這么顫聲相問,未免顯得底氣不足,立時大喝一聲,“膽大包天,要造反嗎?”反手在硬木桌上一抓,指力到處,登時抓得桌角裂下一塊碎木。那黑衣漢子冷冷地瞥了一眼他那鷹爪似的手爪,道:“在下明教春華堂副堂主陳金,見過葛大人。嘿嘿,‘洞金指’葛文淵在江湖上也是好響的名頭,卻怎地干起這欺壓寡婦的事來?”葛文淵聽得眼前這漢子竟是明教“四平八穩、四堂八舵”之首春華堂的副堂主,不由得心底微寒,道:“怎么,陳堂主要管這個閑事?”
陳金沉聲道:“實不相瞞,二十年前,賊人鐘相、楊幺盤踞鼎州造反,后來驚動岳飛岳少保奉旨討伐,我明教也曾出手相助”當年鐘相曾以巫術謀反被剿殺,但其能征慣戰的部將楊幺率余部再起,數年之間屢挫官軍,直到后來岳飛親來,才平定其患。這其間明教林逸煙、卓藏鋒兩教主出力不少,這也是江湖上人人盡知的舊事了。葛文淵一愣,不知陳金為何提起這陳年舊事。此時岳飛早已含冤而死,秦檜權威正盛,但陳金身為明教弟子,提起岳飛仍是恭恭敬敬地稱為“岳少保。”
卻聽陳金又道:“當時岳少保征討湖賊楊幺之時,卻有一股余孽懾于岳帥威名,聞風先逃,沿水路一直逃到建康。那時岳少保分身乏術,便請我明教代為出手。那股湖賊屢敗于我明教之手,便龜縮于棲霞五通廟中。后來終于被官軍剿殺于廟底地宮內。”眾人再次聽到五通廟的名字,想起劉瞎子剛喊的在這廟底鉆出妖鬼之事,心中全是一凜。
陳金冷森森的目光在眾人臉上一掃,最終卻落在柳四嫂的身上,緩緩地道:“自那時起,我明教春華堂便駐扎于此,柳四哥便是我春華堂的好漢!”柳四嫂“啊”了一聲,顫聲道:“這這個他卻從未跟我說起過!”陳金緩緩點頭,道:“那妖鬼盤踞五通廟,柳四哥心下起疑,早已暗中稟報本舵,也是咱們一時大意,竟折了四哥!”葛文淵稀疏的眉毛抖了兩抖,才叫道:“好啊,原來柳四竟敢勾結明教,你們你們要待加何?”雖然聲色俱厲,但在明教大名之下,終究怯了幾分。
陳金緩緩道:“葛大老爺,這妖鬼既然傷了我明教子弟,我明教自然不能袖手旁觀。四嫂是本教遺孀,這醉仙居的事情,還請大人高抬貴手!”辭雖然客套,但語氣卻是冰冷至極。
明教威名早著,教主“洞庭煙橫”林逸煙非但是“四雄雄八修”中的大宗師,更以橫行無忌、手段陰狠著稱江湖。葛文淵實在不愿與這等江湖大教為敵,但這時騎虎難下,只得硬著頭皮道:“我這可是奉王太尉軍令行事,嘿嘿,公務在身,卻也難以通融。”說話之間,手掌已握緊了腰刀。
陳金踏上一步,亢聲道:“回去告訴你那王太尉,咱們明教不愿多生事端,他也不要多事!”探掌在葛文淵的桌角斜斜一削,一塊桌木應手而落。那書生瞧他這出手舉重若輕,桌角被他這一掌“斬”后平如刀削,忍不住高聲叫道:“拔劍濟困,不亦快哉!”那胖子也笑道:“好玩好玩,偷錢的遇到了劫道的,真是好玩!”只那道士滿面冷笑,一副不以為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