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文士又驚又怒,身子疾晃,奔到被黎獲擊倒在地的那兩個漢子身邊,卻見二人咽喉上血肉模糊,顯見不能活了。那文士長嘆兩聲,雙手在那幾張怪網上連抓連撕,將巨網扯破,放了蕭長青幾人出來。那怪網堅韌異常,適才蕭長青幾人拼力掙扎而不得出,這時卻給他順手撕開,如碎枯草。這下蕭長青、張汝能幾人均對他另眼相瞧。西夏老王子更是大聲贊道:“好小子,真好手段!”贊完之后,怒氣又生,跑到那幾具死尸前又踹又罵。
“黎獲無能,讓小姐受驚!”黎獲忽然給紫仙娥跪倒在地,滿面惶恐之色。孫三胖子也一瘸一拐地奔到近前,揮著巴掌狠抽自己的胖臉,道:“姓孫的該死該死!虧得姑娘無恙,不然就是將姓孫的這身肥肉千刀萬剮,也抵不得姑娘的一根頭發絲!”
紫仙娥卻定了定神,將玉手一揮,笑道:“我早說過,越是出生入死的事情,越是有趣!跟你孫胖子賽馬這多次,就是這回最是讓人心驚肉跳。”又向黎獲道,“你也起來吧,沒你什么錯!”卓南雁聽了她的話,不免更是另眼相看:“看她談吐,倒頗有古來豪杰之風!若換作尋常女子,忽然遭逢這樣的生死搏殺,只怕早就嚇得魂不附體了。”側頭望去,卻見紫仙娥撫著哀鳴不已的追風紫,嘆息道:“只是不知紫兒身上的傷,還好得了么!”
那青衣文士忽走到卓南雁身前,似笑非笑地道:“老兄尊姓大名?”卓南雁道:“在下南雁!”他自入江湖以來,為免得橫生枝節,便一直將自己的姓氏去掉。那文士嘿嘿笑道:“南兄好劍法!葉某眼拙,竟沒瞧出派別師承。不知南兄是哪里人氏,來京城何干?”
卓南雁聽他似是升堂問案般地一口氣問了許多,早就心下暗惱,又見了他白皙的臉上的那雙細目緩緩瞇起,冷颼颼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來回逡巡,再也懶得理他,拉過火云驄,轉身便向山坳外行去。
“南兄慢走,許多事情可還沒說清楚!”那文士輕笑聲中,舉手便向他臂上抓來。卓南雁見他五指才動,便有絲絲勁氣直往自己肋下要穴撞來,不由心底怒火陡升:“這人笑里藏刀,好不霸道!”雙眉乍飛,猛然回身,翻掌拍在了他枯瘦的爪上。這隨手一拍,已使了五成真力,二人上身微晃,各自退了一步,四目相視,均有鋒芒閃過。
“葉先生,你做什么?”紫仙娥嬌叱聲中,已裊裊向他二人走來。葉天候聽她語音中微有惱意,忙干笑道:“葉某想跟這貴客聊聊,南兄卻執意要走!”
“你哪里也不要去,”紫仙娥盈盈俏立在卓南雁身前,隔著輕紗向他深深凝望,笑道,“一會要跟我走!”卓南雁聽她語氣全然不容商量,暗想:“這富家女孩,想必頤指氣使慣了,跟誰說話,都是這般居高臨下!”忍不住輕聲冷哼,翻身上了火云驄。紫仙娥蓮足一跺,嬌聲道:“我的話,你聽到沒有?”聲音帶著幾分撒嬌的嬌癡。卓南雁聽她忽然玉音嬌軟,語帶央求,心下倒軟了起來,望著她道:“去哪里?”
紫紗后的那張俏臉瓠犀微露,格格笑道:“原來你會說話啊,我還當你是個啞巴呢!”轉頭對黎獲笑道,“你先帶他走。他這個人好有趣,待會我要好好盤問。”笑聲嬌媚,立時攪得滿谷生春,一眾驚魂方定的公子哥看得癡癡發呆。
眼見紫仙娥翩然跨上孫三胖子牽過來的那匹黃驃馬,就有幾個油嘴滑舌的后生叫道:“美人慢走,咱們可還沒瞧見紫仙娥的模樣吶!”紫仙娥格格笑道:“早就說好了,有本事才能瞧,沒本事的,回家瞧你姥姥去吧!”
眾人哄笑聲中,紫仙娥已縱馬而去。她適才剛遭大難,愛馬受傷,她卻似毫不放在心上似的。蕭長青和張汝能幾人倒轉頭盯著跟黎獲并馬遠去的卓南雁,目光之中盡是妒意。
上了驛道,奔馳不久,便進了中都城。完顏亮為了自上京會寧府遷都到此,曾命右丞相張浩仿照北宋東京規模擴建燕京城。眼下這中都正是沿襲北宋東京的三套方城之制,更以洗馬溝、釣魚臺和城北高梁河三條水路導入城壕,縱馬入城,只見人物繁富,百貨萃集,端地是京師氣象,不同凡響。
卓南雁跟著黎獲、葉先生驅馬而行,直入廣陽坊時,卻已是黃昏時分。不一會就到了一座氣宇軒昂的大府邸前。卓南雁見那府邸烏頭門高聳,寬闊的大門甚至可任由馬車順暢出入,心中一驚:“瞧這等氣派,她果然是出自鳴鐘列鼎的公卿之家!”抬頭細瞧,那大門上卻沒有匾額。進了府邸,卻見屋宇高昂,穿廊曲折,更有假山奇石,點綴其間。飛檐四起的主宅前,更載著兩株青松,暮色之中瞧來,更覺虬枝如鐵,簇葉如針,于豪華雅致之中,陡增蒼勁凝重之氣。
紫仙娥縱馬直入大門,才翩然下馬,將馬鞭拋給迎上來的小廝,對黎獲和葉先生道:“你們先陪南先生用茶!”轉身之際,卻向卓南雁凝睇一笑,才踏著曲廊幽徑裊裊行去。雖然隔著那層薄紗,卓南雁還是瞧見她臨去之時,秋波轉盼,嫵媚萬千,又見她行走之際,背影婀娜,忍不住便想到適才攬住她那柔若無骨的纖腰繞柱飛轉的旖旎風光來,頓時渾身熱血一蕩,急忙長吸了一口氣,暗罵自己道:“卓南雁,你這是中魔了么,怎地對一個金國貴胄之女顛倒至此?況且她模樣雖美,卻怎及得月牙兒萬一!”一想到仙姿楚楚的林霜月,心神霎時回復如常。
黎獲身上有傷,先要回屋包扎。卓南雁隨著葉先生走進一間軒敞大廳,早有青衣小鬟奉上香茶。卓南雁瞧著葉先生萬分別扭,心中不耐,信步走出廳口,手捧清茶,昂首遠眺。卻見這府邸甚大,便在主宅東隅,還有一座精致花園。此刻清秋時節,果紅菊黃,柳綠花明,隱見亭榭錯落,樓臺閃輝,下面更有碧池揚波,似是還有小橋流水。花木掩映之中,卻有幾個工匠正在油刷窗牖,似乎這花園和這豪華府邸才剛剛修成不久。葉先生跟著出廳,信手指點道:“王府太大,那邊后花園還沒完工!適才你也見了,這王府的匾額還沒有裝上!”
“這里是王府?”卓南雁忍不住脫口而呼。葉先生若無其事地笑道:“是啊,這便是奉旨敕建的芮王王府!芮王爺自南陽給圣上召入京城之后,一直在驛館歇息辦公,皇上便下圣旨建了這宅子,還連派內侍催問修建的情形。芮王爺怕圣上分心,只得匆匆搬入。聽說這王府匾額,圣上要御筆親提的,當真是皇恩浩蕩啊。”
“芮王王府!”霎時間卓南雁心弦大震,“原來這里便是我的死仇、龍驤樓主完顏亨的府邸!”不禁顫聲問:“這么說,那位紫仙娥姑娘竟是”葉先生笑吟吟地緊盯著他的臉,道:“那便是芮王爺的掌上明珠了!”卓南雁早知紫仙娥必是金國公卿高官之女,卻萬萬料不到竟是完顏亨的女兒,登時心內波瀾起伏:“可笑我杯弓蛇影,見了刺客,便一廂情愿地只當是龍驤樓的!哪知我救下的這人,才真是龍驤樓的,而且是龍驤樓主的女兒!也不知那完顏亨在不在府中?”一想到武功絕頂的完顏亨,立時熱血如沸。
葉先生低聲道:“王爺便這么一個女兒,事事由著她,便養成了郡主任意不羈的性子。越是驚奇險難之事,她越是玩得津津有味!半年前她忽地迷上了馴馬射柳,仗著她冰雪聰明,月余之間,便玩得精熟無比,只想外出比試。不過她到底是郡主之尊,便只得用了‘紫仙娥’這個化名。”卓南雁暗自點頭:“也只有完顏亨的女兒,才有這么嫻熟的弓馬功夫和絕妙的武功!”猛然心中一沉,“那刺殺紫仙娥的人,會不會是江南武林同道,卻給我糊里糊涂地殺了!”
“王爺這兩日不在京師,虧得郡主無恙,不然葉某百死難辭其咎。”他說著目光閃爍,似是要從卓南雁不露聲色的臉上探知他的內心,驀地笑道,“怎么,這會兒南兄心里面似是不安得緊?”卓南雁心底輕顫,當下呵呵一笑,順水推舟地道:“是有些怕!龍驤樓執天下武林牛耳多年,名冠天下,萬萬想不到竟有人膽大包天,敢來刺殺龍驤樓主的千金!”
“今日死的那幾個刺客全是些小嘍羅,正主兒還隱身不現!”葉先生那張白而瘦的長臉忽然堆滿了笑紋,哈哈地道,“不過南兄放心,不管那人是誰,我們總能將他揪出來!”黎獲卻在這時大步走來,高聲道:“葉先生,黎某有個不情之請,你們追拿那刺客之時,定要讓黎某同去。我就是拼了性命,好歹也要親手擒了這惡賊來!”葉先生笑道:“只怕不成吧!黎老弟身負護衛郡主的重任,讓你跟了我去,郡主責怪起來,誰人擔待得起?”
忽聽身側傳來一聲嬌呼:“葉先生,你又趁我不在,說我壞話啦?”眾人回頭望去,卻見紫仙娥已經裊娜行來。這時她已去了那垂紗帷帽,兩彎含煙籠翠的蛾眉下,一雙明眸閃躍著不羈的靈動神采,嘴角輕顰,似笑非笑之間,玉頰上便有兩個頑皮的暈渦若隱若現。散垂香肩的烏黑秀發似是剛剛洗過,在暮色中如同錦緞般閃亮,愈發襯得那玉頸白潤,腰肢婀娜。
葉先生急忙躬身,必恭必敬地道:“咱們正與南兄商討擒殺刺客之事,黎老弟自告奮勇,定要前往。屬下可不敢擅自作主,調了郡主愛將!不過這伙刺客來得著實古怪,屬下已派人四出察訪,只需”紫仙娥纖手輕擺,笑道:“好了,今兒先不說這些惱人之事,南先生是我的救命恩人,小妹在凌波閣內略備薄酒,聊表寸心!”望著卓南雁爽朗一笑,當先領路而去。這時她已換了一身淡紫水瀉長裙,雖然仍是紫色,但較之賽馬時穿的那身卻淺了許多,上面更以金線巧織花錦,隨著她舉手投足之間,金光粼粼閃動。這時候的紫仙娥秀發垂肩,婷婷玉立,宛然便是落落大方的香閨碧玉,與適才躍馬彎弓的紫仙娥判若兩人。
凌波閣是王府后花園中依著水池而建的一處水閣,兩面開窗,一處臨水,轉頭遠眺,景色各自不同。說是略備薄酒,王府之筵自是非比尋常。盛菜肴的碗盤全是宋時宮廷專用的汝窯瓷器,一色粉青瓣口,瑩潤可愛。照著當時先上果品的規矩,桌上八對粉青瓷盤內早已擺滿了各色蜜餞、藕菱等果品。耀州窖麒麟馱瓶中滿盛美酒,酒氣馥郁。
“南先生,”紫仙娥的妙目望向卓南雁,盈盈笑道,“請來上座!”卓南雁自然知道這時候無論如何也得推讓一番,道:“郡主在此,豈敢僭越!”紫仙娥笑道:“什么郡主不郡主的,我叫完顏婷,爹叫我婷兒,你也這么稱呼便是!”一語出口,三人均是一愣。還是葉先生機靈,眼見黎獲大張雙目望著她,忙咳嗽一聲,轉頭看那清淺玲瓏的水池。
完顏婷見三人發愣,倒格格嬌笑起來:“是了,你們漢人臭規矩挺多!什么男女授受不親的,有許多講究,這么稱呼,該犯了那‘非禮勿’的忌諱了。那你便叫我‘完顏姑娘’吧。我呢,來而不往非禮也,叫你南兄便是!你瞧如何?”卓南雁也想不到她爽朗如此,哈哈笑道:“既然我是南兄,還是聽兄長的,便請姑娘上座!”完顏婷笑靨明艷,也不多做推讓,居中坐了,請卓南雁坐在她旁邊,又命葉先生和黎獲側坐相陪。
席上眾人自然要問起卓南雁的身世和武功來歷。卓南雁卻早已想好,只說是家住金國汝州,以狩獵為生,后來父母被強盜所殺,便一個人流浪江湖,險些餓死。十歲時給一個登封來的老和尚收為弟子,傳授了一身武藝。只是師父脾氣怪異,從不說出自己的法名和門派來歷,他便也一直不知。再后來師父病故,這才仗劍出山,游歷江南,但在南朝覺得無趣,便搶了一匹寶馬,重又回到金國。
這謊話說得半虛半實。那汝州便在伏牛山之北,離著風雷堡不遠。葉先生有意無意地探問汝州風物人情,他盡能對答得上。而自北宋滅亡,河南府被金國侵占之后,少林派高僧不甘為暴金驅使,多渡江南下。少林派便也風流云散。卓南雁故意說師父是來自登封的老僧,卻不直說是少林弟子。葉先生瞧著他武功絕非少林一脈,但見他辭含糊,正要細問,但見完顏婷秀眉微蹙,只得將話咽下。
吃了果品之后,少時就有傭人端上一道道菜肴,除了北地愛吃的鹿、兔、狼、麂這些山珍美味之外,更有許多江南名菜,皆是烹炸精美,各具風味。另有小鬟給眾人將美酒滿上,完顏婷談笑風生,酒到杯干,當真豪爽不讓須眉。卓南雁見她磊落不俗,沒有絲毫官宦女兒家的忸怩之態,心下更是暗自稱奇。
兩三盞后,完顏婷雪白的臉上便漾出兩片桃紅,更增嬌艷之色,驀地轉頭問卓南雁道:“南兄,你這一次到京師來,到底有何打算?”卓南雁長眉揚起,故意沉吟不語。完顏婷妙目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道:“怎么,有什么事情咱們問不得么?”
“沒甚問不得的,”卓南雁長吐了一口氣,才淡淡地道,“在下想入龍驤樓!”葉先生和黎獲聞一愣,完顏婷也頓了頓,忽地格格嬌笑起來:“要入龍驤樓作侍衛,那還不容易得緊?跟葉先生說一聲就是了!”黎獲指著葉先生,向卓南雁道:“這位葉天候葉先生,便是龍驤樓鳳鳴壇的壇主!葉壇主文武雙全,也最為王爺器重!”
卓南雁的腦中倏地閃過羅雪亭的話:“龍驤樓有龍吟、鳳鳴、虎視、鷹揚四壇,其中龍吟壇為龍驤樓的機要樞紐,剩下的三壇卻以鳳鳴壇為尊。”這時眼見鳳鳴壇主葉天候喜怒不形于色,有如良賈深藏若虛,果然是一個極高明極難對付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