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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秋水【二十】

      豫親王雖然如此說,多順卻老大不愿意:“住得這么近,過了病氣給王爺可怎么得了?”

      豫親王道:“我也是病人,怕什么病氣?”

      多順不敢回嘴,見小沙彌煎了藥茶來,忙接過去斟妥,又晾得微涼,方才奉與豫親王。智光法師道:“寺中只有齋飯,每日遣小徒為王爺送來,只是要委屈王爺了。”

      豫親王道:“哪里,入此方外勝境,打擾禪修,已經是大大的不該了。”

      因為已近晚課時分,智光便告辭先去。豫親王送他出檐下,但見暮色蒼茫,翠煙如涌,萬千深竹如波如海,而遠處前寺鐘聲悠遠,隱約可聞,一時竟有不似人間之感。唯覺得清氣滌襟,風露涼爽沁人心肺。

      待得掌燈時分,果然有小沙彌送來飯菜。禪房簡陋,點著一盞豆油燈,昏黃的燈下看去,不過白飯豆腐,另有一碟豆芽炒青菜,雖然清湯寡水,豫親王倒吃了一碗糙米飯。反倒是多順苦愁眉臉:“這飯里頭不知道是米多還是沙多,吃一口硌一口沙子。”豫親王笑道:“心中有沙,口中便有沙,心中無沙,口中自然沒沙子了。”

      多順哭笑不得:“王爺,您還有閑情逸致打禪。奴婢雖然是個沒見識的,但也跟太妃娘娘們來過幾回大佛寺,也在這廟里吃過幾次齋,哪次的齋菜不是三菇六耳、瓜果蔬菜?甭說是香蕈、草蕈、金針、云耳,就是猴頭菇、牛肝蕈也不算什么稀罕。今日咱們來,竟然給咱們吃這種東西。”

      豫親王道:“九城內外禁絕交通,米價漲騰十倍不止,智光大師月前就開倉稟放糧,施與貧家,寺中只怕余糧已經無多。你不在外間行走,不曾得知倒也罷了。今日有一碗飯吃,便要知足。”

      多順唯唯諾諾,侍候豫親王吃完了飯。只聽疾風穿林,竹葉簌簌,豫親王問:“是不是下雨了?”一語未了,只聽窗外梧桐有嘀嗒之聲,果然是下雨了。

      本來秋夜風雨便易生蕭蕭之意,何況幽寺僻院,屋中一燈如豆,映在窗紙上,搖動竹影森森,而梧桐葉上淅淅瀝瀝,點滴不絕,更覺夜寒侵骨。多順不由打了個寒噤,取了袍子來替豫親王披上,道:“王爺還是早些睡吧,這夜里比府里冷得多。”

      豫親王每每晚間必發作低燒,此時覺得身上又滾燙起來,自己也知道自己是在發熱,**點了點頭,忽聞有人推開院門,“咿呀”一聲,腳步踏在滿院落葉間,窸窸窣窣。

      多順不由喝問:“是誰?”

      “是奴婢,張悅。”

      多順這才出到外間屋子,挑起竹簾一望,只見一名青衣內官已經跪在階下:“給王爺請安。”

      豫親王這才想起來,這張悅是安插在永清宮中的人,因為疫病橫行,宮中所有病人皆挪到大佛寺來,如霜亦不例外。不待他開口,多順已經呵斥道:“你不好好侍候著慕氏,到這里來做甚。”

      張悅叩頭道:“奴婢正要來向王爺回稟,奴婢下午聽說王爺來了寺中,慕氏似乎不大好,奴婢一時情急便斗膽擅自前來,望王爺恕罪。”

      豫親王道:“罷了,到底怎么樣?”

      張悅道:“奴婢不敢說。慕氏就住在修篁館里,奴婢斗膽,請王爺做主。”

      豫親王知道必是病勢危急,所以張悅才會冒險前來。只是沒想到如霜就住在修篁館中,與自己近在咫尺。他想起皇帝的叮囑,微一躊躇,吩咐多順:“掌燈,本王去看看。”

      張悅在前面挑了燈籠,多順替豫親王打了傘,沿著漫石甬路一路向西,夜黑如漆,燈籠一點橙黃的光,只能照亮不過方圓丈許,竹聲似海,風過滔然如波,嘩嘩的似要涌倒在三人身上。雖不過短短數十步路,倒似格外漫長一般。

      修篁館原是竹海深處一重院落,一帶青磚矮垣,進了黑漆剝落的小門,才看出館樓精巧,只是近看便知失于修補,雕鏤漆畫皆剝落殆盡。而院中山石點綴,石畔植極大兩株老梅。繞過山石,才見著山房燈光微明,張悅挑了燈接引豫親王進了屋子,過了雕花槅扇,隱約聞見一股濃烈的藥氣,而屋中幾案皆是舊物,燈下只見湖水色的簾幕落著微塵,更顯屋中靜得寂廖。

      有宮人迎出來,張悅問道:“慕氏醒了么?王爺來了。”

      那宮人忙行禮不迭,豫親王道:“罷了。”那宮人這才回身揭起帳子,輕聲喚道:“娘娘,娘娘,七爺來了。”

      宮中家常都喚豫親王為七爺,只不過這宮人想必是侍候如霜的舊人,如霜雖被廢為庶人,她仍是喚為“娘娘”。若在禮法森嚴的宮中,被人聽到只怕要吃板子的,而此時在寺中,豫親王為人又寬厚,只留意看帳內躺著的如霜,依舊容顏似玉,而呼吸微弱,似是人事不知。于是問:“濟春榮來看過沒有?”

      那宮人道:“濟院正日前奉差去了上苑,張公公請何御醫每日來看,今日原開了一個方子,只是如今九城戒嚴”豫親王便命取了方子來看,亦只兩味藥,只其中一味是參。因為疫病四起,傳聞唯服參膏可防疫,所以京中參價奇貴,雖手持黃金亦求購不得。于是對多順道:“我記得你帶了幾支參來,取來煎藥吧。”

      多順不敢反駁,只得提燈去取了參來,交給張悅。立時煎了藥來,宮人吹得稍涼,張悅便扶起如霜,意欲喂藥。而如霜雙唇緊閉,宮人雖然拿著銀匙,卻怎么也撬不開牙關,直急了一頭大汗。

      豫親王道:“我來。”趨身向前,一手捏住如霜頰上頰車穴,頰車穴專司人咬嚼之肌肉,如霜果然雙唇微張,宮人便將藥一口口灌了進去,豫親王見她還能吞咽藥汁,心下略微放心。看吃完了藥,多順道:“王爺,娘娘此病,已非物力可及,乃是天命。王爺還是先回去歇著吧,娘娘或有厚福,明日便好了也不一定。”

      豫親王本來病中精神不濟,見如霜情勢稍緩,此夜理應無恙,于是長長嘆了口氣,道:“唉看她的運氣吧”自覺渾身無力,知道發熱越發厲害了,只得扶了多順,回去歇下。

      智光大師素擅藥理,每日過來替豫親王看脈開方,于是豫親王又請智光替如霜診治,誰知智光大師診脈之后,一臉凝重,緩緩道:“這位女居士從脈象上看,仿佛是氣血兩虛,但細細看來,竟有蹊蹺之處,倒仿佛是中毒。”

      豫親王甚為意外:“中毒?”

      “女居士因傷了心肺二脈,似是常年服食寒郁之藥,只不知是何種藥物。只是此藥甚為霸道,只怕毒性日久,難以拔除。”

      豫親王猛然憶起那日護送她前去行宮,途中她舊疾發作,曾經吃過一顆丸藥,其香極異,不由道:“我倒見過一次那種藥丸,通體碧色,不過蠶豆大小,有異香,仿佛像是麝香,又不太像。”

      智光于杏林之學見識極為弘博,聽他如此形容,不由道:“莫不是寒硃丸?”雙掌合什,默誦佛號,才道,“先師曾見前人散帙中記載此藥,道是用硃麝等數十味奇藥合成,雖可暫舒心肺,實乃飲鳩止渴,且久服成癮,禍及后代,唉,實實陰毒不可用。”

      豫親王沒想到那藥竟如此大的毒性,問道:“可有解法?”

      智光搖首道:“先師亦未曾見過此藥,貧僧更未見過,實無半分把握解毒,不過勉力一試罷了。”他酌斟良久,才提筆寫下一個藥方。寺中本來就有藥庫,張悅按**去向掌藥庫的沙彌取了藥來,但因為疫病橫行,藥庫之中的藥材,其十之八九散舍給了滿城百姓,所余不過一二,亦不甚全。而所缺藥材,亦無處買去所以一連十數日,并無多少實效。

      而豫親王自己亦是病人,智光法師雖每日前來依脈換**,豫親王覺得精神稍復,只是依舊每晚低燒,至天明時**退。而皇帝終于知悉他的病,十分擔憂,每日遣人來問。智光大師雖覺其并非疫癥,但豫親王為防萬一,總是隔門就打發走了使者,又請為婉轉代奏,請皇帝萬勿派人前來,以免傳染病疫。

      他病情反復,如霜卻略有些起色。這日張悅來報:“娘娘可算是醒了,雖然不過只是片時,好歹睜開了眼睛,還問了一句:‘這是在哪兒?’可見人是明白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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