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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夏泠【十三】

      夜深了,四下里寂靜無聲。極遠處傳來“太平更”,三長一短,已經是寅末時分了。殿中并沒有舉燭,西沉的月色透過窗紗照進來,如水銀般瀉了一地。如霜自驚悸的夢中醒來,涼而薄的錦被覆在身上,如同繭一般,纏得她透不過氣來。心狂跳如急鼓,她無聲地喘著氣,過了半晌方才摸索到藥瓶。她急切地將藥瓶倒過來,發抖的手指幾乎拿捏不住,好容易傾出一顆藥丸來,噙到口中去。呼吸漸漸平復,沉郁的藥香在口中濡化開去,而背心涔涔的冷汗已經濡濕了衣裳,她虛弱地重新伏回枕上,掌心微冷,無力地垂下手去,藥瓶已經空了。

      身后是皇帝平而穩的呼吸,如果不是夜這樣安靜,淺得幾乎聽不見。這種她最厭憎的聲音,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刻,就令她再也壓抑不住心底深處的煩惡,連帶著對自己亦恨之入骨,此時胃中泛起酸水來,只是覺得惡心作嘔,每次吃完藥后,總有這樣虛弱的一刻,仿佛四肢百骸都不再屬于自己,連身體都虛幻得輕軟。她靜靜地躺了片刻,終于有了力氣,無聲無息地離開床榻,借著淡白的月色,可以看見自己平金繡花的鞋子,重重瓣瓣的金線繡蓮花,裸的足踏上去,足踝透出瓷一樣的細膩青色,那蓮花里就盛開出一朵青白來。她垂下眼去,這世上再也無皎皎的潔白無瑕,哪怕是月色,透過數重簾幕,那光也是灰的,淡淡的像一支將熄未熄的燭,朦朧得連人影都只能勾勒出淺淺幾筆。她落足極輕,幾乎無聲地穿過重重的帳幔,守更的宮女還在外殿的燭臺下打著盹,她立在那里,隨手拿起案臺上的燭剪剪去燭花。這樣悶熱的夜里,連小小的燭光亦覺得灼人難忍。燭芯間一團明亮的光蕊,仿佛一朵玲瓏的花兒,不過一剎那,便紅到極處化為灰燼。

      燭光明亮起來,宮女一驚也醒了,并沒有語,輕輕擊掌喚進人來。來接她的是清涼殿的宮女惠兒,取過斗篷欲替她披上,她伸手擋住。夜雖深了,仍悶熱得出奇,連一絲風都沒有。出得殿來,一名內官持燈相候,見她們出來,躬身在前面引路。回廊極長,雖然每日夜里總要走上一趟,忽明忽暗的燈光朦朧在前,替她照見腳下澄青磚地,光亮如鏡。如霜突然覺得可笑起來,這樣靜的夜,這樣一盞燈,在廊間迤邐而行,真是如同孤魂野鬼一般,飄泊來去,凄淡無聲。

      清涼殿中還點著燈,內官與宮女皆候在那里,她說:“都去睡吧。”扶著惠兒進閣中去,惠兒替她揭起珠羅帳子,她困倦已極,只說了一句,“藥沒了,告訴他們再送一瓶來。”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竟然睡得極好,醒來時紅日滿窗,她剎那間有一絲恍惚,仿佛還是小女兒時分,繡樓閨房中,歇了晌午覺醒來,奶娘在后房里揀佛米,四下里寂然無聲。唯見窗隙日影靜移,照著案幾上瓶中一捧玉簪花,潔白挺直如玉,香遠宜清。她拈起一枝花來,柔軟的花瓣拂過臉側,令人神思迷離。窗上凸凹的花紋透過薄薄的衣衫,烙在手臂上,細而密的纏枝圖案,枝枝葉葉蔓宛生姿。翠蔭濃華深處隱約傳來蟬聲,仿佛還有笑語聲,或許是小環與旁的小丫頭,依舊在廊下淘氣,拿了粘竿捕蟬玩耍。過得片刻,小環自會喜滋滋拿進只通草編的小籠來,里頭關了一只蟬,替她擱在妝臺上。

      蟬聲漸漸地低疏下去,長窗上雕著繁密精巧的花樣,朱紅底子鏤空龍鳳合璽施金粉漆,那樣富麗鮮亮的圖案,大紅金色,看久了顏色直刺人眼睛。她指尖微松,玉簪厚重的花苞落在地上,極輕地“啪”一響,終于還是驚動了人,惠兒進來:“娘娘醒了?”宮女們魚貫而入,捧著洗盥諸物,她有些漫不經心地任由著人擺布。最后梳頭的時候,只余了惠兒在跟前,**問:“藥呢?”

      小小一只青綠色瓷瓶擱在了銅鏡前,入手極輕,如霜立時拔開塞子,倒在掌心。她掌心膩白如玉,托著那幾粒藥丸,襯著如數粒明珠,秀眉微蹙,只問:“怎么只有五顆?”

      惠兒聲音極低:“這藥如今不易配,外頭帶話進來,請娘娘先用,等配齊了藥,再給娘娘送來。”

      如霜慢慢地將藥一粒粒擱回瓶中,每粒落入瓶底,就是清脆的一響,“嗒嗒”粒粒都仿佛落在人心上一般。她望著鏡中的自己,因她眉生得淡,眉頭微顰,所以用螺子黛描畫極長,更襯得橫波入鬢,流轉生輝。這種畫眉之法由她而始,如今連宮外的官眷都紛紛效法,被稱為“顰眉”。據說經此一來,市面上的螺子黛已經每顆漲至十金之數,猶是供不應求。御史專為此事遞了洋洋灑灑一份諫折,力請勸禁,皇帝置之一哂,從此命宮中停用螺子黛,唯有她依舊賜用,僅此一項,銀作局每月便要單獨為如霜支用買黛銀千余兩。華妃為此語帶譏誚,道:“再怎么畫,也畫不出第三條眉毛來。”此時如霜眉頭微蹙,那眉峰隱約,如同遠山橫黛,頭上赤金鳳釵珠珞瓔子,極長的流蘇直垂到眉間,沙沙作響。偶然流蘇搖動,閃出眉心所貼花鈿,殷紅如顆飽滿的血珠,瑩瑩欲墜。她隨手撂下藥瓶,以手托腮,仿佛小兒女困思倦倦,過了半晌,唇角**浮起一縷笑意:“他想怎么樣?”

      惠兒的聲音更低了,幾乎如耳語一般:“娘娘自然明白。”

      如霜漫然道:“此時辦這件事,不嫌太早了么?”

      惠兒依舊是一副恭敬的樣子:“王爺說,娘娘既然已經有了‘護身符’,那件事早辦晚辦,總是要辦的,宜早不宜遲。”

      如霜依舊望著鏡中的自己,過了許久,方才淡淡地答:“好吧,但愿他不后悔。”

      惠兒微微一笑:“娘娘圣慧,必不致令人失望。”

      如霜恍若未聞,形容慵懶地說道:“派人去問問,皇上那里傳膳了沒有。”

      并沒有傳午膳,因為皇帝剛剛起床,內官便稟報豫親王要覲見,皇帝漫不經心地道:“那就說朕還沒起來,叫他午后再來吧。”話猶未落,已聽見豫親王的聲音,雖隔著窗子,但清朗中透著一貫的堅執:“既如此,臣定灤在此恭候即是。”皇帝不覺一笑:“叫你堵個正著進來吧。”豫親王穿著朝服,朱紅綴金蟒袍,白玉魚龍扣帶圍,越發顯得英氣翩然,跪下去行親王見駕的大禮。他是早有過特旨御前免跪的,皇帝見他如此鄭重其事,知道此來必有所為,不由覺得頭痛,笑道:“行了,行了,有話就說,不必這樣鬧意氣。”

      豫親王卻不肯起身:“臣弟愚鈍,自覺身不能荷此重任,諸事有待皇上圣裁。”皇帝笑道:“那幫老頭子一定啰嗦得你頭痛,我都知道,這幾日我也緩過勁來了朕明日上早朝去應付他們就是了,你再這樣和四哥打官腔,我可真要和你翻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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